上卷 第十一章

冬去春來,牡丹坐立不安。這是一種小不舒服,是一種微恙,到底為了什麼緣故,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越來越願孤獨,往往離開別人,自己關在自己的屋裡。她的情思在有所探索——自己也不知道何所探求。她依然很愛孟嘉,但已然不像在桐廬時那麼發乎自然,那麼毫不勉強,再說精確一點兒,不像船開往宜興時在船上相遇的情形了。後來,越來越厲害,她總願一個人兒出去,在茶館兒酒肆,公共娛樂場所,混跡在男人群中。一種內在的行動逼迫著她,彷彿她在尋求這個世界上早已失去,早已為人所遺忘的東西。

她妹妹問她為什麼她要自己一個人出去,而不和孟嘉坐車出去,她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有時候兒,我願意自己一個人,完全我自己孤獨一個人。」她原先打算和孟嘉在一起過活,現在如願以償了。她不是不快樂,可也不是完全快樂。孟嘉感覺得出來,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似乎是她的絆腳石。也許是事情已發展到極點。夢般的月光中的世界,終於快要隱去,讓位於陽光普照平凡真實的人間。但是,這也不是;牡丹似乎是被一個影子迷惑住了,是一種自己也難以言喻的影影綽綽的不安情緒。牡丹自己知道她是愛慕孟嘉,以前對別的男人都沒有那麼愛過,可是在他身上似乎缺少了什麼——也許是金竹青春的影子,是那青春的火。

也許只是女人要結婚找個歸宿的原始本能。在不合法的關係上似乎欠缺一種自然的滿足。也許是牡丹她自己敏感的,無時不在的,對不可知的東西的夢想渴望。

所以她一方面遵從那舊習慣,一方面又受這專橫挑撥不可抗拒的新習慣所驅使。她覺得在城裡各處亂逛,尋求遊人最擁擠的娛樂場所,這樣自己才獲得了輕鬆,求得了逃避。畢竟也與她的青春有關。

現在也像她以前流浪的日子一樣,她穿一件普普通通沒有什麼特徵的藍布褂子,一條深藍的褲子,未免有點兒太瘦,而且也因穿得太久而顯得頗不雅觀了。在北京這個穿藍色衣裳最為普遍的地方兒,她這身打扮,在大家之中倒是絲毫不顯眼。這樣。她覺得滿高興,也擔保平安無事,她穿著這種衣裳出去,使人們頗感意外。她這種特性,素馨看來,倒也不足為奇。

她雇了一輛洋車,到外城前門外低級娛樂場所天橋去。不管到什麼城鎮,她有一種生來的本領,就是很容易找到群眾所趨的熱鬧場所,因為她和街上的陌生人也容易攀談起來。在群眾集中的地方,她很容易跟人混得熟,很有緣兒,很受人歡迎,沒有上等社會交際上那種傳統的阻礙。她能和生人相見,不經介紹,便可交談,幾分鐘之後,便可以直呼對方的名字,以名相稱,絲毫不必客氣。

在天橋,牡丹正好找什麼得到了什麼。在那群追求歡樂的低級大眾之中,她很快樂的消失在裡面。年輕人一對對在推推搡搡,彎腰駝背的白鬍子老頭兒,嘴裡嚼著芝麻醬燒餅,一手領著小孫子,穿著開襠褲的小孩子在人縫兒里擠著往人堆里瞧,拎著籃子的姑娘們發出嘹亮的笑聲互相追逐。聲音最大的還是敲鑼打鼓的聲音。就在附近,有颼颼颼、劈啪劈啦、拳掌相擊相打的聲音,正是打把勢賣藝的練功夫,嘴裡按著節奏發出吼、哈、喲用力氣的喊聲。

一個練把勢的拍了拍掌,正在準備向對手高踢一腳,這時候兒牡丹正在旁邊兒看。一腳踢去,不料對方揪住他的腳,毫不費力,順手一推,踢飛腳的人,向後倒退,跌倒在地,但是跌倒得乾淨利落,說時遲,那時快,轉眼之間,一躍而起,飛起一腳,不偏不斜,正踢到對方的肚子上,把他踢得踉踉蹌蹌向後退。一圈子觀眾大聲喊:「喲!」這種喊「喲」的聲音,在戲院中一段或是一句要好兒的唱腔兒完了時,聽戲的也是這樣喊著喝彩,聲音不是發自喉嚨,而是如同大象的聲音一樣,是發自丹田的中氣。觀眾越來越往裡擠,圈子越縮越小。這時一個表演武功的,拿起一條七節鋼鞭,揮動起來,但是卻向周圍觀眾打去。但每逢那鋼鞭的尖端就要碰到觀眾的鼻子時,他立刻把鋼鞭撤回。這樣,觀眾自然往後退,周圍的圈子又擴大了。

現在兩個賣藝的,都是光著脊樑,兩手抱拳,上下作揖,同時兩個腳跟在地上旋轉,以最文雅的態度向觀眾說:「諸位大爺叔叔弟兄們。在下幾個江湖客是賣藝的,練的武藝不敢說高明。諸位大爺、叔叔、弟兄們、力氣大功夫好的,請多多包涵,多多指教。」說話人的聲音洪亮,氣發丹田。打把勢賣藝的照例在開始和結束的時候兒,要說這些江湖話。在走江湖到人生地疏的地方兒,都這樣說話,省得開罪當地,免得遇到麻煩。

那幾個練把勢的,其中有一個,牡丹很喜歡。生的亂蓬蓬的頭髮很好看,微笑起來,露出一排白牙,顯得老實正直。他把鑼反過來端著,好像個盤子一樣,在裡面走了一圈兒,向觀眾收錢。他嘴裡喊:「止疼的膏藥。一毛一帖。」由他喊叫的聲音看,他好像頗以那樣生活為樂。他一看觀眾扔到鑼里的錢不夠多,買膏藥的人也太少,他看了看鑼,搖了搖頭,開始說笑話,求大家同情。他彎起胳膊,讓腱子肉自己跳動,這時他說「看……嘿!別跑哇,丫頭養的才跑呢!」他指著張大的嘴,用力拍著肚子,他大聲喊叫,仰著頭,先是求老天爺,然後是求在場的觀眾。他說:「噢,老天爺!咱們賣苦力氣混碗飯吃。」這時低下頭——「咱們不能不吃飯。咱們是賣了力氣又出汗,都是為了換碗飯!老爺們多幫忙吧!」觀眾聽說耍把勢賣藝的吃飯難,不由心中同情,開始扔下銅錢去。「多謝!老爺!多謝!少爺!各位叔叔大爺!」

牡丹扔進去十個銅錢,眼睛不住看那人的肌肉結實流著汗水高低起伏的胸膛。那個年輕耍把勢的一看有人扔下那麼多錢,抬頭一看,對那女人的慷慨頗感意外,又向她那玉立亭亭的身段兒看了一眼。牡丹開始推開人走出去。但是那個耍把勢的還一直望著她。望著她背後喊:「嘿,姑娘別跑!嘿,姑娘!」沒受教育的人是更為自由的。

牡丹很喜歡那人的那麼喊叫,不由回頭望了望。

牡丹很認真的望著他;他似乎流露著懇求的神氣。牡丹看了一下兒就微笑著走開了。附近又有一個武場子,傳來了耍鋼叉的聲音,裡面有一個練把勢的,正在把鋼叉在肩膀兒上、背上、胳膊上不停的滾轉,有些看玩藝的人漸漸在周圍站成圈子。再往遠一點兒,一個變戲法兒的,正凌空在手拿的一塊灰布下面,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麵來,他的兩條胳膊露在外面,上面光身赤背,前後左右都有人站著看。

遠處傳來了鼓聲和笛子聲。牡丹向那兒跑去。一個女人正仰身躺在桌子上,她向上彎曲的兩腿蹬著一個十來尺高的梯子。一個小女孩兒正在梯子空中上下鑽。一個男人,顯然是小女孩兒的父親,在敲鼓收錢。四周圍看得嘖嘖稱奇的觀眾正往地上扔錢。隨後小女孩兒爬了下來,母親也坐起身來。

鼓手現在越打越起勁,催動精彩的節目。小女孩兒拿起一支短笛,吹出尖聲的曲調。她母親臉上擦上粉,紅胭脂塗成圓圈兒。開始邊唱邊舞,別人也參加了歌唱。觀眾都知道這是鳳陽花鼓歌。牡丹也和別人一齊唱起來。人人都一邊拍手,一邊踩拍子,揚起了地上的灰塵。那個女人用力搖動她的臀部,這個歌那輕快動人的節奏,由鼓聲襯托就越發明顯。觀眾很喜愛,要求再唱,又吵又鬧,笑聲不停。

牡丹這次遊逛,至為快樂。在擠來擠去的群眾當中,她覺得非常投合她的脾味。這時小姑娘尖銳的笛子又吹響了,聲調兒很優美,好像由蒙古大草原上飄來的一樣。

我的心肝兒,我愛你,

我的心肝兒,我愛你……

這短句在每一首歌里重複著唱。牡丹的身子不由得隨著搖擺。這個歌調,柔軟優美,雖然不夠明顯,但是隱隱約約可以感覺到是來自阿拉伯的。鼓聲隨著歌唱,停頓之時有笛聲填補空白。到結尾時,拍子漸快,真是動人肺腑,挑動人的渴望思念。最後鼓聲突然噗通一響,歌聲停止,牡丹驚醒,不由嚇了一跳。

牡丹這樣喬裝出遊,混跡於低級汗臭味的大眾之間。她看見了一個茶館兒,上面搭著席棚,她就走進去坐下歇歇腳,似乎是滿腔心事,卻又茫無頭緒,只覺眼中幾乎掉下淚來。她到底在追求什麼呢?自己也不明白。她只覺得心中有無名之痛,只覺得極端的缺乏什麼,缺少什麼。她露著玉臂,緊身的上衣和褲子,真是年輕漂亮。男人們在她旁邊成行的走過,有美的,也有丑的,有肌肉鬆弛的,也有肌肉結實的。每逢她一個人出去,到茶館兒里一坐,似乎沉思,其實卻一無所想,這時總有人向她搭訕說話。不管年輕的或是年老的茶房,總是以無限溫和的微笑向她這麼一個俊俏女人說話。她坦白自然,平易近人——不管對方是什麼人。她是了解男人的。她並不是在男女之欲上需要他們,她只是喜愛富有男人刺激性的那種平易自由的氣氛。難道她是尋求一個失去的愛人?還是尋找一個求之不得的理想?

那年春天,孟嘉從都察院的朋友口中,聽說一個鹽務走私的巨大案子即將偵破。其中牽連到揚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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