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牡丹平靜下來,這是狂歡後的平靜。她秘密的愛情使她對一切皆以等閑視之,而她眼前世界的顏色也因此有了改變。她心中的願望得到了滿足。她對父母允許她走,她心懷感謝之情。她對每一個人說她同妹妹要隨梁翰林上京去。愛說閑話的女人和邁著方步兒的男人,天天忙著過陳陳相因的日子,永遠來不及問一下兒自己到底過的是什麼日子,這等人問她姐妹為什麼要去,要去做什麼,她只覺得那些人十分可憐。北京之行,是她開始一段新生活必須通過的一個關口,她精神上的冒險和她的得救,她對不可知的命運的尋求,都要以此為門徑。
事情很順利。在同宗的慶祝宴會上,每個人都聽說兩姐妹,三妹和四妹,就要到北京去了。這是大消息。這兩位姐妹被介紹晉見總督大人奕王爺,坐席時是坐在貴客和王爺的席上。
在筵席上,奕王爺對牡丹的父母說:「若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就直接去找我。」這是一種友好的表示,因此他與這位名儒的關係也就越發親密。萬一遇到什麼麻煩,好處自然很大。一般老百姓都仰那般愚昧迂緩低級員司的鼻息,只有少數幸運的人才能直接通到總督大人的駕前。
在蘇姨丈確信總督大人要大駕光臨赴席時,這可真是梁家全族的盛事。在那種年月,總督大人因公外出時,他一出來,三層庭院里要連續打鼓。要吹長的號筒,放三個大鞭炮之後,大人才坐著藍呢轎,由八個轎夫抬著,轎前有步兵和騎兵。對權威方面有如此的壯觀和恭敬是有用的。男男女女都迴避,只站在路旁,在總督經過時,都目瞪口張,驚嘆不已。全城現在都知道總督大人是梁家的朋友了。
梁姓同宗在西湖借到一家別墅,近水是一個蓮花池,四周有紅色的長廊蜿蜒迴轉,客人可以在廊下坐,賞花觀魚。
筵席間,家人和多年不相見的親戚同桌;處處有孩子哭,大人叫,嬰兒在懷裡吃奶,男人坐下起來——一切都是喧嘩熱鬧,喜氣洋洋。
用餐前,依照慣例,先有幾個人致辭,彷彿是先讓大家吃最難吃的這道菜。族長先站起來,兩手高舉一張紙,上面是預先由一個人寫好的文章,文字是雅俗共賞,明白通暢,在一片吵嚷喧嘩之下,他誦讀的聲音是無法聽見的。但是他仍然鄭重其事的念,因為是一件鄭重的事,就應當鄭重的做。在一個句子中間念不下去時,他臨時停住,歪過頭,從各種角度向紙上斜目而視,一邊說:「這是個什麼字?怎麼看不出來?」於是,他喘一口氣,設法說明,並且把那個字重複幾次,直到認為滿意,這時好像船夫勉強把船撐過了沙灘。過去之後,似乎風平浪靜,他的速度又加快,可以看得出,他是平安無事,一路順風了。
奕王爺的話簡單明了,是官樣文章,對梁翰林十分恭維。等梁翰林立起致辭時,全場立刻鴉雀無聲。做母親的制止孩子吵鬧,說:「現在翰林說話了。」這話說出來好像符咒般那麼有奇效,孩子聽了都害怕,大家羨慕恭敬的眼光,都集中在翰林身上,「翰林」一官,是梁氏全族過去百年之內僅有一個獲得的朝廷的品級。也是別姓宗族所嫉妒的。孟嘉的臉上的肌肉動了一下兒,他的眼眉皺起來又鬆開,鬆開又皺起來。他很受感動,全族人的宴請他比北京官家的宴請意義重大得多。他開始第一句是:「萬事不如家居好。」他的眉毛抽搐,聲音溫和微微顫動。姨母大人鄰近他坐,非常得意,非常歡喜。梁翰林的話開始之後,他越說信心越強。他說到軍機大臣張之洞的「力學自強」的主張時,聽懂的人便寥寥無幾了。他說,一個大國總要改變革新,以適應中國遭遇的這種世界新情勢,中國過去在北方國境上築有萬里長城,抵抗北方來的威脅,國家才平安無事。而今對中國的威脅是來自汪洋大海上,中國必須適應這種新情勢,要努力學習,而且要學習得快,不然還會遭受外侮,就如鴉片戰爭,圓明園的遭受英法聯軍的搶劫焚燒。他又說:「萬里長城現在沒有用了。外國人,以前咱們中國從來都不知道,現在人家越過中國海來到了中國。人家的炮艇在大海上如履平地。中國現在遭遇的情況,是空前未有的。」
孟嘉講演辭的特點,正是當年由張之洞倡導由一群有思想的人附合的革新主張。張之洞數年後發表了他有名的那篇文章《力學自強論》。
奕王爺沒等到筵席完畢就先走的。他說要先行離去時,客人都立起致敬,筵席中止。他走後,又喧嘩熱鬧起來。
筵席即將終了時,素馨問孟嘉:「你怎麼會想到學滿洲話呢?我剛才聽見你和奕王爺說滿洲話。」
「我已經學了一點兒蒙古話,那又不同。不過和滿洲話的字母相近。只要能念字母,就能學字。但是他們都愛說中國話。」
「為什麼?」
「因為中國語言文字是文學、哲學、詩歌的文字。滿洲人比我們說的官話都好。旗人納蘭容若,你知道他寫詞,寫得真好!感情那麼深厚!我要教你念他的詞:《飲水詞》、《側帽詞》。要欣賞他的詞,一定要知道他的戀愛故事。」
素馨那晶亮的圓圓的眼睛閃出了光亮。孟嘉告訴她們的每一件事,聽來都新奇有趣。她能同姐姐跟著孟嘉到北京去,能一天一天的聽到孟嘉說話,真是有福氣!
雖然有離別的難過,對牡丹也難免有些憂慮,大體說來,父母還是為兩個女兒高興。做父母的認為這總是女兒的好機會,前途有希望,同時也深信孟嘉能給她倆物色丈夫嫁出去。也可以說,這個寡居女兒的問題算擺脫了手。父親對孟嘉說:「小女有您這樣一位名師,真是她們的福氣。她倆在京里有您教訓,是會獲益不淺的。」
母親說:「我把兩個女兒全交給您照顧了。」這次看著兩個長成的女兒離家遠走,母親真是難免心疼。
孟嘉回答說:「我會盡心照顧牡丹。我相信素馨也會自己小心的。」
牡丹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說話時黯然神傷。
孟嘉說:「我意思是我會照顧你,讓你妹妹再照顧我。」
素馨興緻勃勃的說:「您指的是洗衣裳做飯嗎?你不肯照顧我嗎?」
母親說:「不要對大哥無禮。」
孟嘉說:「沒關係。我喜歡這樣兒。她們和我一起住,不要老是拘禮才好。」
臨別的那天夜晚,只有姐妹二人在一起的時候兒,牡丹說:「妹妹,這次咱們倆一塊兒去,我真高興你也能跟我去。你一定心裡很興奮。」
「上北京去!當然!」
「不要告訴媽。我做姐姐的,我應當告訴你。我愛他,他也愛我。這意思你明白吧。」
素馨以她那平板的聲音說:「我早已看出來,媽也看出來了。」
牡丹把手指頭放在她的嘴上說:「嗤!由她去想。但是別說明。我告訴你,我愛他——愛得要命——我的意思是——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我別插一腿。」
「正是。」
「你若是擔心這個,那是多餘的。我自己會小心。」
「大哥說你會自己小心的。」
姐妹二人達成了和平的諒解。倆人平躺在床上,各有心腹事。過了一會兒,素馨說:「你不會害他吧?你要保護他,珍惜他的名譽……」
「別噁心人。」
「好吧,睡覺。」
「睡覺。」
母親讓兩個女兒走,是母親真正的犧牲。父親最喜歡素馨。素馨可以比做西湖,姐姐牡丹則好比任性的錢塘江。八月中秋奔騰澎湃的錢塘江潮,是不能引起西湖上的一絲波紋的。素馨比姐姐小三歲,已經是個完全長成的女人,關於女人的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何話當說,何話不當說,這一套女人的直覺,她完全有。但是做母親的呢,耽於想像,過的是無可奈何的日子,既非快樂,也非不快樂,因為特別偏愛牡丹,在牡丹的冒險生活里,她自己好像又把自己的青春時代重新生活一次。這種情形,在她生活的每一件事情上都表現得出來,在房後她極力經營的那個可憐的小花園裡;父親不在家時,在她同女兒偷偷兒唱的斷斷續續的歌聲里。
他們坐藍煙囪公司的汽船到上海,再坐太古公司的船由上海到天津。姐妹倆人早就好想坐坐洋船,洋船本身就是一件頂新奇的東西,這一項理由就是可以把孟嘉對海的偏見一掃而光的。這樣走,他們到北京要快得多——九月底以前,冬季還沒開始就可以到了。
孟嘉並不想成為一個海軍專家。一個士大夫怎麼能夠學得現代海軍的奧妙呢?但是他現在的使命是在海軍方面,而且張之洞的想法是:中國的危脅不再是來自中國塞外的窮沙大漠,而是來自汪洋的大海上。孟嘉於是以富有研究性的銳敏的頭腦,想學一切新的東西。在航海途中。他由一個翻譯的幫助,和那個戴著白便帽高大的瑞典籍的駕駛交談,對於航海也學到不少的東西。他對望遠鏡、象限儀、晴雨計都感興趣。總之,世界上現在是各民族的大競賽,這個競賽是不容輕視的,尤其是人家的炮樓子里能夠噴射出雷吼般的火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