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八章

牡丹和孟嘉從富春江逆流而上,但見兩岸秋山,赤紅金黃,景色艷麗。在中國南方此一地區,草木蔥蘢。岸上危崖聳立,高百餘尺。水流深廣,山勢巍峨,翠影輝映,水呈碧綠。沿江風光之美,為人間所罕見。富春江及天目江,水勢浩蕩,北自延州,南自金華的屯溪而來,相會於此,全境土壤肥沃,商業茂盛,江上帆船載貨,駛赴杭州。北方之童山濯濯,至此已杳不可見,只見高地雄偉,林木青翠,鳥聲上下,隨地可聞,山巒自安徽南部之黃山迤邐而來,綿延數百里,山勢嵯峨,峰巔積雪。江既名富春,若謂富有春光,誰曰不宜?

與孟嘉和牡丹同船的乘客有十數人。白薇先一天返回,好準備歡迎他倆的光臨。他倆在船上真正覺得十分清靜,知道絕無乘客知道他們是何許人也,兩人在初戀的柔情蜜意之中,牡丹一路之上,不斷輕鬆漫談。自由自在,單獨而隱密,何況萬古清新不變的山水,嫵媚的景色,令人心醉。牡丹預想到那必不可免的事,那天夜晚,一定要發生。

船在桐廬靠岸,有幾個客人下船。桐廬這個河邊碼頭有寥寥數條鋪鵝卵石子的街道。若水戴著黑羔皮帽子,正站在碼頭上迎接他們,把他們帶到家去。他那個土耳其式的高帽子更使他給人一個頎長的印象。在這個河邊的村莊里,若水是人都熟悉的。他生的瘦高白凈,那種俊逸,特別出色;他那修剪整齊的唇上的小鬍子,使他看來英俊動人。不知為什麼,他總喜歡穿一件寬大的長袍,脖子上不扣紐扣兒,松垂著像個口袋。

「白薇在家等著您兩位呢。她不能親身到江邊迎接,非常抱歉。」

孟嘉說:「有您一個人來就夠了。」

若水已經雇好了苦力給他們挑行李,另外雇了兩頂轎子。

孟嘉說:「走著去不行嗎?」

「這段路有兩里遠呢。」

孟嘉轉向牡丹說:「你覺得怎麼樣?」

「這麼美,為什麼不走一走?」

若水說:「何必呢?上轎吧。要下來走,隨時可以。我已經買了兩根手杖。」

牡丹說:「這才好玩兒。」說著搶去一根沒上油漆有疙瘩木瘤的手杖,那就是從本地樹林里砍來的。

若水看見牡丹眼睛不住閃動著快樂的光,前後左右跑來跑去,他對牡丹說:「看見你興緻這麼高,好高興。」

幾個年輕的轎夫爭著要抬牡丹,喊著說:「坐這一個吧。」

這種爬山的轎子結構至為簡單,就是一把矮藤椅子,前面系著一塊板子供放腳之用,兩根大竹竿子從椅臂下穿過,捆緊起來。牡丹邁步坐上,轎夫抬起來,往前走去,她看見若水的黑羊羔帽在前面一冒一冒的,孟嘉的轎子殿後。

半路上,牡丹看見一隻山雞飛進樹林里,顏色鮮艷的羽毛長尾在後面拖著,她轉過身去指給孟嘉看。

她的轎夫說:「小姐,坐好哇!別亂動!」別的轎夫也接著說。因為轎子上每一兩重量都壓他們的肩膀上,當然平穩是很重要的。

「噢,對不起……咱們為什麼不下來叫他們輕鬆一下兒?我心裡很想走,幹什麼非讓他們抬呢?」

孟嘉和牡丹心有同感。

兩頂轎子站住了。

一個轎夫說:「沒見過這樣的小姐。」

牡丹對那些轎夫很平易自然,她問:「你們抬我沉不沉?」

「不,一點兒也不。什麼時候兒您想上去,就告訴我們。抬您很輕鬆。」

他們三個人都下來站了一會兒,遠遠眺望鄰近的山峰,轎夫則用黑色毛巾擦擦汗,年歲最大的則在喘氣。

孟嘉說:「老伯伯,不用忙。現在還有多遠?」

「三成已經走了兩成。剩下不到半個鐘頭了。」

現在小徑從山茱萸和楓林中蜿蜒前進。路上處處有露出地面的樹根和石頭,幸而紅土地十分乾燥,走起來還容易。三個人向前步行,轎夫抬著轎子在後面跟隨。若水特別注意孟嘉,他邁著矯健的步伐,向前慢慢的走,似乎是磨磨蹭蹭,頗有留連不舍之意。

若水說:「你看見我們後面那個老人了吧。一年冬天,我由下面上來。當時風大,一路都難走。離頂上只走了一半兒,他覺得沒法兒上去了。他咳嗽得厲害。我說我下轎走,讓他和他的同伴兒下山去。您猜怎麼著?我給他轎子錢,他不肯要。他說:『不,不要。我應當把您抬上去,現在抬不上去了,錢不能要。』我只好勉強他拿著,最後,他只好接受了,不過不像是當做工錢,是當做賞錢拿的。這種人可以說是今之古人,現在不容易找了。」

由樹林子里出來,是一片高地,前面就平坦了。向後回顧,他們看得見下面那個小小的村子。他們右邊,山地一直向下傾斜。那段暗綠的山坡的遠處,山峰重重,高聳天際,淺淡的藍色,與遙遙的碧落混而不可分。他們看見路遠遠的頂端,有一個瀑布,自高處傾瀉而下,在陽光之中閃耀,猶如晶亮的銀線。山間的空氣,顯然微微有涼意,但涼意襲人,頗覺愉快。他們只走上來一里地,便是一個嶄新的天地,花草樹木便大為不同,空氣芬芳如酒。

牡丹向孟嘉說:「真是天上人間,對不對?」

這位翰林學者問:「這山上有甚飛禽走獸?」

「有野兔兒——您可以看得見各處跳跳蹦蹦的,還有一種小頭的花鹿,土撥鼠多得是。我聽說有野豬,不敢說是不是真有。您打獵嗎?」

「很少。」

若水說:「我不傷害這些動物。」

「這兒只有你們一家嗎?」

若水說:「在我住的那兒,除去我們之外,另外只有一個農家。偶爾有牧羊人上山來,那時我們才聽見咩咩的小羊叫。您來到這兒,我們別無所有以饗嘉賓,只有新鮮的山中空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

孟嘉立刻對若水非常喜愛。他說:「你之為人,頗合我意。但有你這樣福氣的人並不多。」

牡丹覺得很高興,她說:「是嗎?來此世外深山居住,真得需要點兒勇氣才行。」

他們一直不停往上走,直到河邊才看見房子。若水對轎夫說:「我想我們不會再上轎了。你們是願上來喝盅茶呢?還是要回山下去?」轎夫說天快黑了,他們若不再坐轎,他們願早點兒回家。只有一個跟他們前去。他是挑行李的,等一下兒他把轎錢給大家帶回去。若水指著左邊河堤上的一個缺口兒,說再往前走就是嚴子陵釣台了。

「那太好了。明天咱們一定要去。」

「風從那個缺口兒過,非常強,會把人帽子刮掉的。」

牡丹對孟嘉說:「等一下兒!明天是九月九重陽節。你的名字正好和晉朝的孟嘉相同。真是夠巧的!」在晉朝,清談之風最盛,江夏人孟嘉在重陽節與人共游龍山,風吹落帽而不覺,因此典故,他使重九出了名,而重九也和「孟嘉落帽」永不可分了。

孟嘉說:「你若不提,我還想不起來呢。」

「也不是我想的,白薇記得,她告訴我的。咱們要慶祝一番。」

轉過山頂之後,若水的房子已經在望,隱藏在一個山頭的凹進之處。轉眼看見一個白色女人的身形走了出來。

牡丹喊叫道:「白薇!」隨即加速跑過去。

白薇向牡丹揮手,表示歡迎,然後邁步往山坡下走,前來迎接。白薇走起來飄飄然,步態輕盈,有幾分像豹的動作。她身段極為窈窕。孟嘉看見白薇眉清目秀,鼻樑筆直。頭髮向後梳得十分平滑,像牡丹一樣,穿得很隨便,只是一件短褂子,一條褲子。她的目光向梁翰林凝視,因為這是初次相見。經介紹之後,她很斯文的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來,真是美如編貝。她向翰林說:「大駕光臨,蓬蓽生輝。」

孟嘉也以普通的客套話回答。抬起頭來看綠釉燒就的這所別墅的名牌。

孟嘉倒吸了一口氣,不勝驚喜,原來當前的六個字是:「不能忘情之廬。」

牡丹說:「你看完這個地方兒的景色再說吧。」聲音里洋溢著喜悅和熱情。

他們走進屋去。白薇的目光幾乎一直沒離開她這位貴客之身,因為她已經看透了她這位女友的秘密,看出來這位貴客三分像學者,七分倒像她這位女友的情郎。屋子裡,光亮通風而寬廣;傢具淳樸簡單,完全是一副任其自然的樣子。在地板的當中擺著一雙淡紅色的拖鞋,看來頗為顯眼。

丈夫說:「喂,白薇!有客人來,我以為你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兒呢。」

白薇向丈夫甜蜜的微笑說:「我沒收拾嗎?我已經儘力收拾過了。」

牡丹笑得眼睛都眯糊著說:「我跟你怎麼說來著?」她這是向孟嘉說的。

這一切都出乎孟嘉的意料,他不由得脫口而出:「妙想天開!真是結香巢於人境之外,別有洞天!」他心想地板中間若是沒有那雙淡紅的拖鞋,這棟房子就不太像個香巢了。

屋裡有沒上油漆的書架子,上面橫七豎八的放著若干卷書。右邊擺著一個鴉片煙榻。

孟嘉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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