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七章

人之所做所為,人雖過去,事仍存在。某些大事,已與時間同時消逝,其記憶則依然存在,不知不覺中,偷偷兒抓住人心,不肯放鬆。熱情痴愛也會過去,但悔恨之情則天長地久。金竹和牡丹彼此相向說再見之時,以為兩人的關係,從此斷絕,此生此世,再無相見之日,其實都想錯了。

牡丹和金竹的關係,在牡丹一生之中具有主要的影響。有人相信,牡丹會遇見金竹,而不能與他結合,竟使金竹娶了另一個女人,有人相信這都是命。倘若牡丹少女時就嫁了金竹,便無故事可寫,也沒「紅牡丹」這個歌謠可唱了。從另一方面說,由於和金竹分手,她是固然影響了金竹,也影響了她自己。命運以神秘不可知的手法向有關的人報仇雪恨,在這種情形下,是人控制命運呢?還是命運控制人呢?

牡丹向金竹說她前天夜裡和白薇還有別的人去划船,完全說的是實話。過去兩天,孟嘉一直有事纏身,其中包括去拜會皇上的堂兄奕王爺。奕王爺的爵位是貝勒。當時任兩江總督。官方一知道梁翰林在杭州,各方的請帖和請求,向他住在旅館的秘書,如雪片兒般飛來。有好多人是敬求他賞賜墨寶,秘書陳立給他抱來一大卷的上好宣紙。這些請求,他自然不能拒絕。像別的文人學者一樣,他隨身也帶著上好的墨,自己的印章,專為畫畫蓋印之用,紙和筆則可以就地取材了。他隨身也帶了些特別喜愛的宋人詞集,那倒是隨時可以買得到的。不然的話,他從頭腦里把臨時想到評論詩詞的妙文雋語,寫成即景口號等文句,也更為人所喜愛。他告訴秘書對別的會見和邀請要一律謙辭。但是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本地詩人作家所組成的西泠印社的邀請,當然不能謝絕。

第二天,牡丹接到云云給她送來的一封短簡,是翰林希望當天下午和她相見,有諸多事情商談。原因是翰林要到鳳凰山母親的墳塋去掃墓,是在城南,在錢塘江邊,若由牡丹的家出發,步行也不過半小時。因此翰林預備掃墓歸途中去看牡丹,他們可以在西湖的西泠印社吃茶點,正好居高臨下,俯瞰西湖景色。

牡丹對她妹妹說:「你也去吧。」

素馨說:「不要。人家也沒請我。你去了要問他什麼時候兒起身進京,咱們應當帶什麼衣裳。現在,你要穿什麼去?」

牡丹說:「當然是普通衣裳了。我那件黑馬褲!」

「難看死了!」

「他不在乎。總而言之,我不能穿絲綢衣裳。」

「我的意思是,你總要穿件正式的衣裳,不要太隨便。他不會生氣吧?……我意思指的是不穿孝。」

「不會,我了解他。」

牡丹若是打算穿得隨便,那誰還能比得過她!那天天氣真美,乾爽而不冷。她穿的是淺藍色的舊上衣,黑馬褲,已經有點兒穿壞。牡丹跟翰林一起出去,能這麼不修邊幅,滿不在乎,素馨真佩服她。牡丹的這種勇氣,素馨沒有。牡丹遇到什麼事都能輕易解決。

他們的馬車走近了白堤上西泠印社,在清爽的秋日,堤上兩行垂柳,正在逐漸枯黃。右邊是大名鼎鼎的樓外樓飯館;左邊是清代文人俞曲園的故居。西泠印社建築在陡峭的山坡上,山坡上種有許多櫻桃、蘋果、梨等果木樹。有一長串石頭台階通到頂端,立在上面可以俯瞰下面的飯館子。西泠印社裡好多屋裡都陳列著藝術精品。牆上掛著當代名書家的條幅。

孟嘉仔細鑒賞有五尺長的一副對聯,是本地詩人安德年寫的兩句五言詩,字體遒健狂放,使他頗為吃驚。其實,嚴格說,不能算做對聯:

錢塘抱天竺

鳳凰跨錢塘

這上下聯是詩人憑靈感無意中的神來之筆。這十個字就是描寫他們眼前杭州城的地勢,文句中沒有一個形容詞,只有錢塘江一個江名,鳳凰山和天竺山兩個山名。這兩行的力量是集中在兩個生動的動詞上,就是「抱」字和「跨」字。

孟嘉以極欣賞的口氣說:「我真不相信我會改得再好。昨天晚上他們在這兒請我吃飯時,安德年也在。此人頗可敬重。」

「此人樣子如何?」

「是個頗有才華的年輕詩人,算是個人物,活潑愉快,瀟洒不俗。我很喜愛他。為人完全出之以本色,不裝模做樣的。」

他倆到外面涼台上去喝茶。往遠處望,正是寬闊的錢塘江,浩浩蕩蕩流入海灣,在晚秋的下午,真像一條玉帶。在右邊,一簇一簇的雲,自天竺山裊裊而起,在遠處的天空,呈紫紅色,附近的鳳凰山上,正如那副對聯里所說,正跨在錢塘江上。在他們下面,淺藍的西湖似乎在下面酣眠,把多彩多姿的岸上的亭台樹木全映入水中。他們後面是里西湖和保俶塔。保俶塔已經有接近一千年的歷史,根據本地民間傳說,白蛇的靈魂就鎮壓在保俶塔的石拱之下。西湖的中心,是「三潭印月」,猶如一個仙島。離他倆最近的下面,一帶垂柳掩映,正是「柳浪聞鶯」。現在他們看得見「三潭印月」,那個小島好像一個寺院,正前面有三個高低相續的池塘,在夜晚,遊客可以在這三個池塘中同時看見三個月亮。

牡丹以懶散的樣子坐在直硬的木頭椅子上,兩條腿穿著半磨損的馬褲,不太新的鞋,直直的伸著。孟嘉已經告訴茶房把茶壺放在桌子上,自斟自飲。這話的意思,茶房自然領會了。

牡丹和這個男人在一塊兒,驚異之感、愛慕之意,交集於心頭,於是芳心跳動,自然加速孟嘉結實的兩頰,在陽光中顯出粗深的皺紋——這個男人是個學者,又不是個學者。就外表看來,他會被誤認為慣走江湖的生意人。他態度從容輕鬆,不拘細節,也可以說,不像做官的。他愛把袖子從手腕子往上捲起幾寸,把裡面小褂兒的白袖口兒卷上去。現在牡丹正在以半睜半閉的眼睛,半醒半夢般的凝視湖上的景色,但她知道堂兄正在看她。

孟嘉問她:「你心裡想什麼呢?」

「沒想什麼。只是任憑心緒自由飄蕩,很快樂。你呢?」她的聲音在新鮮的空氣中清脆的振動,如麻雀啁啾。

「我正在望著你出神。」

牡丹由眼角向他掃了一下兒,說:「幹嘛出神?」

「想我們的奇遇。你為什麼像我一樣,也走宜興這條路?我喜愛這條路空曠敞亮……」

「我走這條路是因為我想從太湖經過。」

「若不然,我們也許永遠不會遇見……牡丹,聽我說。咱們還得按堂兄堂妹這樣在一處生活。你和我永遠沒法子結婚。你相信這樣兒你行嗎?我沒有權……可是我好需要你。不管結婚不結婚,總是你屬於我,我屬於你的。」

牡丹把臉毅然決然的轉向孟嘉說:「當然,你就是我的一切。但是我不明白你把我看做什麼樣的人,我自己無法自信。你在福州時,有時候兒,我覺得好像做夢——我們在船上一路的情形,都好像是夢。」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也許會把我看做一個京官兒。可是我有我自己的夢,那夢就是兩個樸質坦白的人組成一個家。剛才我一直看著你,確信我們倆是理想的一對。我一直怕結婚,婆媳和岳父母之間沒了沒完的麻煩,社會上的面子,無謂的閑言碎語。過去我總是聽見人說張某人娶了兵部侍郎的侄女兒,李某人是江西總督的外甥。當然,我也是那類形形色色人等之中的一個。比如說吧,噢,梁翰林,他不是軍機大臣的女婿嗎?或是他和甘肅督辦都是娶的李家的小姐呀。不管你東轉西轉東聽西聽,你都氣糊塗了,不知道你置身何地,也忘記了你是張三李四了。我第一次結婚時就是這個樣兒。但是我有自己的一個夢——一個小小的家庭,一個中我意的女孩子,就像你一樣,樸質單純,心情愉快,富有濃情蜜意,而不拘泥傳統俗禮。這樣兒就滿好,別的我一無所求。你正像我夢寐求之的那個意中人。你這個打扮兒,就很好,就這個樣兒。」

牡丹帶著幾分懷疑的微笑,問他說:「就像這個樣子?」

「穿衣裳是看情形。當然你不能穿著這樣衣裳進皇宮。可是到個沙漠海島,你這個打扮可就再好沒有……我看見你穿著這種衣裳,也不會大驚小怪的。」

牡丹閉著嘴哼哼而笑。她說:「您要知道,我父親只是一個錢莊的小職員罷了。能認識您就覺得很了不起。」

翰林說:「倒不是這個。我相信一個男人一生下來,他的魂兒就出去尋找他那配偶的魂兒。他可能一輩子找不著,也許需要十年二十年才找著。男人如此,女人也是如此。這兩個魂兒遇見時,是憑天性,不用推究,不用討論,萍水相逢,立即相識。他們知道,雙方一呱呱落地,便已開始互相尋求。二人結合起來,再無什麼力量能把二人分開;他們倆被宇宙之間最強大的力量綁縛起來。那天看鸕鶿的時候兒,你把胳膊放在我的胳膊上,你給我的感覺,就是那種感覺。那種變化發生得那麼快。」

牡丹很溫和的說:「我不知道我配不配,但是我對你的感覺也是一樣。是一種甜蜜的感覺,完全輕鬆舒適的感覺,彷彿我們前一輩子就認識一樣。也許是真的呀。」

「當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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