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五章

九月初,梁孟嘉已經回到杭州。他到福州去,坐了一段船,騎了一段馬,途中經過的山水之美,為生平所未見。海軍學堂的公務完畢之後,已經接近八月底。為了九月初以前趕到杭州,他這樣答應過牡丹,雖然他厭惡海洋,他還是走的海道。

那一天,在牡丹家暗潮緊張。新寡的牡丹在十天以前,已經由母親接回娘家,母親正是應女兒之請親自去的。母親一向疼愛女兒,也希望早日擺脫與婆家的關係。早就不願女兒在費家過那樣抑鬱寡歡的日子,這種想法,完全和女兒一樣,這麼一來,引起了費家的惡感,也招得牡丹自己的父親十分沒面子。但是母親奮鬥成功,最後的安排終於達成。雖然牡丹把自己的衣物全都帶回娘家,她母親和費家商量好,叫外人看來,這個年輕的寡婦是回娘家小住。在送別之時,費家一個人也沒露面兒,她的行李是由費家的僕人送上船的。

梁翰林現在住在蘇姨丈家,今天晚上正為他設宴洗塵。因為純是家宴,沒有外人。梁翰林是避免打擾外人,也避免官方宴請,他認為那是苦事。他到了杭州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拜見牡丹的父母,並且探望牡丹。牡丹已經告訴父母梁翰林答應帶她到北京去。父親聽見這消息的激動不安,就猶如女兒不遵名教之禮不在費家守寡一樣。他覺得牡丹和梁翰林進京,實在不妥,應該帶著素馨同去。最後,他說,梁翰林單身未娶,家中又沒有別的女人。素馨聞聽讓她進京,喜悅之下,雀躍三尺。所以大家萬分興奮,話說個沒結沒完,大家都盼望吃晚飯時,當眾再談此事。

牡丹的生活上有這麼一個轉變,她是歡喜非常。昨天孟嘉來拜訪時,雖然是禮貌上的規矩,話也沒說多少,牡丹看見他如約在九月初到來,心裡自是欣慰。孟嘉從福州給她寫了兩封熱情似火的信,她已經深信孟嘉是對她真心相愛,毫無疑問了。

素馨還是以平常沉靜平板的聲音對牡丹說:「你該換衣裳了。」

天氣日漸涼爽,牡丹正穿著拖鞋在屋裡踏拉踏拉走,手裡拿著一個蒼蠅拍子,各處尋找晚夏的蒼蠅打。在追打一個逃避的蒼蠅時,她得意洋洋的喊:「我可自由了!自由了!你知道這對我多麼重要嗎?」

素馨不理會她這話,只是跟她說。「你到底要穿什麼衣裳?按禮俗,你最好穿白的。你現在應當是穿孝,免得人家說閑話。」

「人家會說話嗎?」

「我們也怕翰林大人會說你不懂規矩。」

牡丹哼出了笑聲,說:「他明白。」

牡丹正要洗臉穿衣裳,白薇忽然來了。

牡丹驚喜若狂,叫道:「白薇!」她倆有一年多沒見面了。白薇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從桐廬特意來看她的,白薇和丈夫住在山水明媚的桐廬。

她倆的目光相遇,彼此仔細打量對方,十分驚喜。兩個人的氣質那麼相像,真是天下無獨有偶,二人親密異常,彼此毫無隱瞞之事。牡丹很佩服她,她的精神,她的機智,做事行動的漂亮。她高興白薇能有若水那樣的丈夫。有些方面,白薇比牡丹更不拘細節,更不重禮儀,也更瀟洒脫俗。過去牡丹一直夢想她能找到一個男人,像若水對白薇那樣了解,二人那樣看法相同,那樣真情相愛。

白薇比牡丹略為消瘦,頭髮的梳法常常改變。現在她的頭髮是向上梳攏的樣式,這是受中國留日女生的影響。她穿著緊瘦的褲子,牡丹的父母對這種派頭兒十分厭惡。她們那等階層中已婚的正派婦女都穿裙子,可是若水卻贊成並且喜愛那種緊身貼肉的褲子。

白薇的聲音細而軟,她向牡丹說:「噢,小鬼,你可自由了!」素馨默默望著她倆。

牡丹回答說:「對,我可自由了!現在人以為我是來住娘家;可是,我再也不回婆家了。你還不知道我要到北京去呢?」

素馨也很安詳的說:「是,我也去。」

白薇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對這消息頗感意外。

「慢點兒說,我一時還弄不明白。」

「梁翰林現在在這兒,他是我堂兄,你還記得吧?我們跟他一塊兒去。」

白薇的眼睛向歡天喜地的梁氏姐妹瞥了一眼說:「我真羨慕你們姐兒倆。他會給你們找如意的丈夫,那是必然的,你們多會兒起程?」

「現在還不一定。我們要到蘇舅爺家去吃飯。一會兒就要動身。」

她轉身要走時,白薇向她掃一眼說:「來,我只跟你說幾句話。」

兩個人走出了小門兒。素馨並沒覺得意外。她知道一定和金竹有關係,但是並不提起。等身邊沒有別人時,白薇拉著她的手,倆人在背靜的小巷裡慢慢的走。

「金竹來了。他讓我告訴你。你現在在這兒搗什麼鬼?他說他明天要見你。我想他是正設法調到杭州來,住在杭州。你要不要去看他?」

「當然去。你千萬告訴他我去。明天。」

牡丹全家還沒有到。蘇姨丈家在城裡的中心地區,由牡丹家步行十分鐘就到。他家四周環以圍牆,高約三十尺,叫做火牆,是防鄰居發生火災後大火蔓延之用的,因為當地街道擁擠,人煙稠密,很多房子四周都建有高牆保護。

蘇姨丈今年六十歲,臉微長而豐滿,再點綴上微黃的鬍子。他已經回家養老,兒子在金華照顧他的生意。他對姨甥梁翰林實在誇耀的過甚,雖然他自己姓蘇,孟嘉姓梁,但是有這樣一個親戚,他頗為得意。

「你必須讓我們蘇家給你接接風。上次你經過杭州,同宗怪我沒告訴他們。實在因為你不常回家,大家都覺得有你這麼個親戚,臉上很光彩。」

「那我就打擾了。我這次來杭州不是公務在身,我是不受官家招待的,跟自家人聚會當然可以。還有奕王爺,咱們的總督大人,是老朋友,我明天要去拜訪他。至於我的本家,我當然樂意見。」

「我很高興。他們都那麼至誠。給我們幾天準備準備。你不用趕著回京吧?」

「不用。生意好嗎?」

「我兒子接著做呢。幾年好,幾年壞的。賺的錢總夠過日子的。」蘇姨丈用手輕輕捋著自己的鬍子,十分歡喜。

蘇姨媽進到客廳里來。她前額高,眉清目秀,像梁家的人。她打扮得樸素,但是高雅不俗,穿的是黑褂子,沒戴首飾。她拄著一根拐杖,裹得秀氣的小腳兒邁步時,身子有點兒顫動。

蘇姨媽看了看牆上的鐘說:「他們現在應當來了。」說著就在一張烏木椅子的藍墊子上坐下。

他問孟嘉說:「你什麼時候兒去給你母親上墳?我老了,不然,我真願陪你一塊兒去。我也三四年沒去了。」

孟嘉回答說:「不久就去。」

蘇姨媽又說:「還有你自己。孝道並不在祭祀。你若是孝敬母親,就應當娶個媳婦,好繼承祖上的香煙。我已經有兩個孫子,我的將來有了指望。這件事你應當好好兒想一想。」

孟嘉高高興興的回答說:「我知道,我知道。北京所有的太太都跟我這麼說。你們婦道人家天天不想別的,不說別的。到現在我總算還沒上她們的圈套兒呢。」

蘇姨媽伸出個白手指頭教訓他說:「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早晚你要後悔。只是為什麼那麼怕成家呢?難道我們女人都是吸血鬼不成?」

「姨媽,您別那麼說。張中堂曾經說要給我做媒呢。麻煩的是,每個人都給我物色一個軍機大臣的千金小姐,總之,他們是要給我找個大家閨秀。因為我是個翰林,只有富貴之家的小姐才算匹配。他們總說要門當戶對才行。我是嚇怕了。若說有一等人我實在受不了的,那就是那些專講勢力的一派人——那些與富貴之家結親的人,或是父母有錢的人,自己向來無所事事,只知道裝腔作勢擺架子。也有才德兼備命運不濟而受窮的,但我也看見好多人真不配享受那份富貴。」

這時云云(和老祖母住的五歲的孫子),很緊張的跑了進來,告訴他們客人來了。這時已經聽見前院里少女的聲音。云云又跑出去找她們。

先進來的是梁氏夫婦,後面跟隨著牡丹、素馨,還有云云。蘇姨媽站起來歡迎她們母女。大家都不拘泥客套。牡丹的父親走到翰林和蘇姨丈坐的長椅子那邊去。素馨和云云到廚房去了。素馨是蘇姨媽所偏愛的,正如她深受父親喜愛一樣。在過去幾年,因為牡丹不在家,素馨自然見姨媽的時候兒較多。蘇姨媽很喜歡素馨的文靜端莊。她曾經開玩笑說她自己只有兒子,她願把素馨看做她的女兒。素馨在蘇姨媽家裡各屋裡隨便出入,就猶如在自己家一樣。

這時牡丹正和母親還有蘇姨媽在一處坐著,她為明日會見金竹,心裡正忐忑不安。

不久,素馨走進來,手裡端著一個大白盤,盤上蓋著蓋子,云云在一旁小跑著跟隨。

蘇姨媽說:「你叫下人端來就好了。」

素馨說:「來,大家來吃吧。這是一盤蒸鴨子。」她非常輕鬆隨便。下人也來了,但是素馨卻自行安排座位和筷子。云云一直不離開她身邊,老是礙她的事。

素馨斥責云云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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