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三章

當年,還沒有津浦鐵路,青江是個繁華的水路碼頭,因為正好位置在溝通南北的運糧河和長江的交接點上。運河上大多的船隻都在青江停留歇息,同時添加補給,因為北方南來的船以此為終點,而南行的船內也以此為起點。很多乘客到此換搭江南更為豪華的住家船,在此等油漆一新花格子隔成的船艙中,傢具設備講究,飯菜精美。也有好多人在一段長途的航程之後,在青江漂亮的大澡堂子洗洗澡,吃吃黑醋烤肉,到戲院去看看戲。

牡丹讓船在青江停下,無須說明什麼理由,而且她也不在乎。當然她要去遊歷山神廟,而且要在女人洗澡堂子好好兒洗個澡。過去三天里,不分晝夜一直在棺材附近,使她憋得喘不過氣來。

她告訴船娘說:「咱們停三兩天。」

「您可以上岸去,有什麼事辦什麼事。我也要歇息歇息,伸伸兩條腿。」

牡丹又向僕人說:「連升,你在船上守靈。船上總得有個人,你若上岸的話,找別人替你。」

「你不用擔心。沒人來偷棺材。」

聲音清脆的船家女兒說:「去吧。去洗個澡,修修指甲。」

牡丹很輕鬆的說:「是啊,我要去。」她曾聽說青江修指甲修得好,她要去試一試。而且,她也要把精神振奮一下兒,見了金竹要很美才好。

牡丹從來沒有獨自出外遊玩過。雖然過去很盼望有這樣無拘無束的自由,現在才真正能享受。船家的女兒曾請求充任她的嚮導,她謝絕了。她不要誰注意自己。好難得這麼個機會只有自己一個人,沒有家人、親戚、朋友,以及別的好心人等的外在關係影響。船娘擔心像牡丹這樣標緻的青春女子在這個生疏的地方會落入惡少的魔掌,很是不安。牡丹一笑置之。

抱著探險家的精神,牡丹走過了船上的跳板,走上陡直的河岸,那石頭河岸整天有挑水的人上下,一直是濕淋淋的。她的手在兩邊輕鬆的擺動,很活潑愉快的跑上了石階。幸虧她天生的反叛性格,和在上海時家中受了基督教的影響,她並沒裹小腳。她穿的是深灰的緊身褲子,她一向認為比穿裙子好。裙子是適於她這樣已婚的女士穿的,但是平常一般做工的貧家女人,要爬坡涉水或是下田種地,是不肯穿裙子的。連升在船上抬著頭往上看,但是牡丹並無意做出一個賢德寡婦的樣子給人看,因為心裡早拿定主意離開夫家了。至於到家之後,老家人怎麼向別人說,她是毫不在乎的。

那條路往上伸到一條石頭子鋪的街道,街上男女行人推推搡搡。在一條密密扎扎立滿招牌的街上,牡丹的身形消失不見了。她以輕鬆自然的態度,輕拍一個陌生人的肩膀,打聽什麼地方兒可以找到澡堂子。她自從姑娘時期,就學會了與群眾泰然相處,習慣於在人煙稠密的地方,和茶樓酒肆里的閑雜人等已經說話說慣,也習慣於向男人叫「老兄」,叫「夥計」、「夥伴兒」。她現在雖然已經二十二歲,但還是依然如故,市井之間的說話和習慣仍然未改。她若知道人家的名字,她就不稱呼人家的姓。所以她和一群人混在一起時,她永遠有一副十足自信的神氣。

她問那個年輕男人澡堂子在何處,那人一回頭,一看那麼美的一位小姐向他問路,頗為高興,大感意外。那時下午已經偏晚了,她的劉海兒在前額上顯出了淡淡的捲曲的一道陰影兒。她的目光正經嚴肅,但是微微的笑容則十分和氣。

「就在那個拐角兒上。我可以帶您過去。」她發現那個青年男子急於奉承她,其實她早就知道男人會如此的。

「老鄉,您告訴我就可以了。」

男人指著左邊兒的一個牆角兒說:「進那條巷子。裡頭有兩家。」

她向那個生人道了謝,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去,看見一棟房子,用白藍兩色鑲嵌的琉璃瓦花紋上面,掛著一個黑色的木招牌,四個褪了顏色的金字:「白馬浴池」。

船娘的女兒所說「青江修指甲天下第一」,並非誇大之辭。進了一個熱浴室之後,由一個女侍者代為搓背。牡丹被領進去的屋子裡,有一個藤床,供她歇息,另有一碗龍井茶。一個按摩女進屋時,她正用毛巾蓋起身子來。按摩女開始搖動她的腿,然後用一條幹毛巾包起她的手,便開始且擦且搔弄她的腳趾頭,手法奇妙,把腳趾頭一個一個的弄,直到她要昏昏入睡,因為脊椎里一種快感在上下移動,不知覺人便被催眠了。

按摩女問:「小姐,您舒服吧?」

牡丹只是哼了一聲。有時按摩女捏索她的腳趾頭時,她把腳縮回一下兒。她不知道腳趾甲下面為什麼對疼痛與舒服那麼敏感,頗需要一個精於按摩的人那麼揉搓捏索,以便產生一種幾乎近於疼痛的快感。

她對那個按摩女說:「這種感覺我一生難忘。」走時賞了一塊錢。

牡丹的身心完全刷新了,覺得四肢柔軟而輕鬆,從鑲著藍白條紋的走廊走出來,進入了外面晚半晌的陽光之中。在她飽覽這個陌生的城市風光之時,她渾身的汗毛眼兒之舒暢,真是非止一端。她每到城市裡,和群眾在一起時,沒有形式的禮教把男女強行分隔開,她就覺得投合自己的脾氣,那些出外坐轎子,住在深宅大院的人,她是看不慣的。需要做事的女人,是無法享受深居簡出的福分的。她不是不知道男人隨時都恨不得和藹親切的與她交談幾句。可是她把自己的迷人的魔力卻決心留給她要去相會的情人。她必須趕到山神廟去打聽情人的消息。

她到廟門口時,心裡撲通撲通的跳,一直徘徊到日落,離去之時,是一腔子的懊惱。她在廟的外門和內門,都打聽過是否有留給她的信。一個穿著灰色粗布袈裟不僧不俗的老人,對她甚為冷漠,對她的問話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事。她在一個水果攤附近蕩來蕩去,快步在廟裡走了一遍,盼望能趕巧碰見金竹,進去之後,又走回前門來。因為她再三追問,守門人向她怒目而視,說他那兒不是郵局。這件對她關係重大的事,那個老人卻認為無足輕重,她覺得十分奇怪。她覺得一籌莫展。她原以為山神廟是個萬無一失的地方,再容易找不過,再也不會和別處混亂的。

也許她的信沒及時寄到,也許金竹不在,倘若他收到了信而沒有時間來赴約,他總會留下話的。對於她,空等一個人的味道是早已嘗夠;她深知等人時的心情不定,那份焦慮不安,對來人行近的那種高度的警覺,這都是在杭州她和金竹幽會時嘗盡的味道。如今她在廟外庭院里倚著高石欄杆而立,望著房頂,這時若是一眼瞥見金竹的影子,她會立刻驚喜而微笑的。立在河水當中的山神廟的驚人的美麗,為雲靄所遮蔽的山巔,猶如在桔黃碧紫色夕照中的仙島,這些,她都無心觀賞。這都與她內心的紛亂焦急十分矛盾。

第二天早晨,她再度到廟裡去,她覺得今天能見到情人的希望越發增大,至少會接到他的信息。她離開時告訴僕人說天黑她才回去。打聽到金竹的近況是她最關心的事,因為她將來的打算如何,是要以金竹的情形為轉移的。

她別無他事,一個人漫步走進廟去,看著成群的遊客和善男信女進進出出。山神廟依山而建,分為若干級。高低相接,分為若干庭院。山神廟修建已有千年,施主檀越奉獻甚多,地面以石板鋪砌,有珍奇的樹木,美麗的亭子,順著樹和亭子走去,可以通到幽靜的庭院,那裡別有洞天,精緻幽靜,兼而有之,牡丹甚至攀登到最高處的金龜石,看見了日升洞。

午飯後,她在一個寬大的會客室里歇息過之後,決定不到天黑不回去。過去,金竹向來沒有失過約,他若不能赴約,總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自從她搬到高郵,一年沒有和他見面了。

她心裡焦躁,咬著嘴唇,在院子里徘徊。忽然看見兩個侍衛從院角的走廊下走出。他們正給一位遊客在前引路。那位先生顯然是朝廷的一位大員,由服裝可以看出他們是北京皇家的侍衛。那位大員,生得中等身材,穿米黃的絲綢長衫,走道兒步履輕健,不像穿正式服裝的官員那樣邁方步。有一個穿著乾淨整齊的年輕和尚陪侍,是寺院里專司接待貴賓的執事僧。

她和那位朝廷大員距離有三十碼。那個執事僧似乎是要引領他到接待室,可是大員卻表示還要繼續往前走。他的眼睛在庭院里一掃,視線剎那間瞥見一個少女的輪廓。牡丹看見那官員的臉時,她的一個手指正放在嘴唇上,一動不動。只覺得那人的樣子使自己想起一個人,到底是誰?卻想不起來。那位大人也許沒看見她。他向前走,站了一會兒,眼睛從矮牆之上望向河的對岸,很緊張的一轉頭,似乎是河當中一條白色的英國炮艇使他陷入了沉思。他眼光在河裡上下打量,彷彿十分關懷這一帶地方的地形。那種敏銳迅速一覽無餘的眼光,向四周緊張的觀察,就像偵察人員在觀察有敵人隱藏的地帶一樣。然後他轉身穿過六角形的門,有那個執事僧和兩個侍衛在後跟隨。牡丹看著他的輪廓在一段長石階上漸漸縮小,直到被一個低垂的枝柯遮蔽住,終於看不見了。

她過去在何處見過那種光棱閃動一覽無遺的銳利目光呢?她已經忘記了。那個人的神情使她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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