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章

因為船要運靈柩,運費要特別多付。

雇的運靈的船,是一條小船,外面量起來,僅長三十尺多一點兒。一張竹片編的席,也可以說是兩三片結在一起,在船的中部彎扣下去像個帳篷,用以防雨,並遮蔽太陽,費太太是坐一頂小轎子來的,棺材安置在船前面時,她在小轎里,低著頭,臉一部分被孝帽遮蓋著。棺材上披著紅布,這樣,別的船上的人才不致覺得看了不吉祥。棺材前面橫著一條白布,上面寫著死人的姓名。薛鹽務使和他外甥在一旁照顧。

王老師夫婦也在場,陪著亡人的寡妻,一直到最後。一切都停當之後,老僕人和王師母陪著她小心翼翼的走下河岸,橫過一條上船的跳板。船篷中後面有一片地方,鋪著褥子,擺著一個枕頭,是供給她坐或是躺著用的。這上段航程大概要走十來天——要走運糧河,橫過長江,到蘇州附近的太湖區。

船上的跳板撤去之後,她站起身來向來送的友人告辭道謝。大家所能看見的,是喪服下面她那半遮蔽的臉,和綳得很緊的嘴唇;她本人則站在那兒彷彿一座塑像,靜靜的像死亡。

在高郵以下,通往揚州的一段,運糧河一直十分擁擠,因為這一段當年非常繁華。沿河因地勢變化不同,不過四十尺到六十尺寬的一條皇家的運糧河道,擠滿了舢板、家船,西洋式的、中國式的等等,有的精工雕刻,船艙油漆,有的則木板本色,樸質無華。河上的空氣中,一直響著槳櫓嘩啦的打水聲,船夫赤腳在船板上沉重的撲通撲通的腳步聲,竹席子的嘰嘎嘰嘎聲,船和船相撞時粗啞的磨擦聲;河上的這種交通運輸是既悠閑,又舒適。經過一個個的城鎮,景物生動,隨時變化,交通擁擠,自在意料之中,也是正常之事;若想急趕向前或是超船而過,那是枉費心機,難以成功。兩岸上有商店和住宅;岸高之時,房子與閣樓便用打入低處的樁子撐起來。閣樓上用繩子吊下水桶,從河裡向上打水;洗衣裳的女人跪在岸上用棒槌在石板上捶打衣裳。在夏天,兩岸響著啪——啪——啪敲打衣裳的洗衣聲,婦女的嘰嘰呱呱說話聲,清脆的笑聲,她們的小孩子有的在旁邊玩耍,有的在她們背上騎著。尤其是月明之夜,不管春天或夏天,越快接近一個市鎮時,婦女的談笑聲和打洗衣裳的聲音也越為增強,因為她們喜歡晚上清涼,洗衣裳舒服。年輕的男人在河岸上漫步,或為賞月,或為觀賞俯身洗衣裳時一排排女人的臀部腰身。

到了鄉間,運河漸寬,船也豎起帆來,藉著風力行船,船航行在翠綠的兩岸之間時,襯著背面開闊的天空,風滿帆張,無論早晚,都可看見。在炎熱的天氣,船夫總是赤露著脊樑,坐著抽旱煙,辮子盤在頭上,結結實實紫赯色的肩膀脊樑和四肢,在太陽光里發亮。

費家運靈的船已經開船,送行的人已經歸去,牡丹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孤寂,一種奇異的自由;她的一段航程終於開始了。那最後決定包裝什麼東西,留下什麼東西,那種麻煩猶疑,也過去了。她覺得一切到了一個結局,現在是走向一段新生活的開始,也是一些新問題的開始;現在感覺到自己是孤獨一人,要冷靜下來,自己要反省思索,是生活上結束上一段開始下一段的時候。將來是朦朧而黑暗,還不曾呈現出一個輪廓來。她覺得內心中有一個新的衝動。

春日的微風和碧綠的鄉野,使她的頭腦漸漸清醒,現在能夠自由呼吸,能在舒適的孤獨之中思慮了。她枕著枕頭,仰身而卧,瞅著面前的竹席篷,茫然出神。她已經把喪服脫下,現在穿的是緊身的白內衣,看樣子當然不像居喪期間的寡婦。她完全沒留意眼前船家一對夫婦和他們的女兒,那個女兒,蘋果般健康的臉,自然的微笑,豐滿充漲的胸部,正當青春年少。老僕連升,一個人在船頭呆著,牡丹可以全不在乎。她已經把頭髮鬆開,兩手抱膝而坐,對不可知的前途,縱情幻想。她若離開夫家過早,難免招人議論,她自己也知道,同時自己的父母也不贊成。但是她知道。她的命運是操在她自己手裡,她不容許別人干涉。她點上一支紙煙撲的吹了一口,身子滑下,成了個斜倚的姿勢;這個姿勢,守舊禮教的女人,若不蓋著身子,是不好意思在大白天這麼躺的。她的眼睛看著手指頭上一個閃光的鑽石戒指。那是金竹送給她的。她移動那雙手,看著鑽石上反映陽光的變化。她小聲喚金竹的名字。

那個鑽石戒指兒,是她和金竹一頓狠狠的爭吵之後,金竹送給她的。他們倆都是火暴脾氣。二人之間發生過多次情人的爭吵,每次都是愛情勝利,復歸於好。這個戒指兒就是愛情勝利和好的紀念。她已然忘記那次爭吵的原因,但是金竹把這鑽石戒指兒送給她時,金竹眼睛裡的柔情萬種,兩人的意見分歧立刻消失到九霄雲外了。金竹永遠是那個樣子,天性喜歡給她買東西——女人用的小東西,比如揚州的胭脂,蘇州的精緻的大眼兒頭髮網子,送給她的時候兒,總是表現出令人心蕩魂銷的柔情深愛。

在牡丹的一生,這次在船上,她是真正單獨一個人,真正無拘無束。不在戀愛中的人,沒有一個會知道單獨自由時的真正的快樂。可是,同時,她的芳心之中卻有無限的悲傷與想念,是她自己一生中悲劇的感受。她好想能見到金竹。也許後天她能在青江見到他。她已經預先寄給他一封信,深信他會來的。一想到與情人別後重逢,心就撲通撲通的跳。牡丹的個性是想要什麼就必須得到什麼。她不願守寡,而且要儘早與婆家一刀兩斷,也就是為了金竹。金竹現在和家人住在蘇州,但他祖母和兩個姑姑住在杭州,杭州是老家。丈夫在時,一年有兩三次牡丹要回娘家探望母親,背著丈夫,預先約好,和金竹在旅館相會,或一同去游天目山或是莫干山。有一次,她和金竹在好朋友白薇家相會。雙方都是熱情似火,不能剋制,每次相聚,都是因為離多會少,相見為難,越發狂熱,盼望著下次相見,真是牽腸掛肚,夢寐難安,而外表上,每個人都過的是正常自然的生活。

船在水上緩緩滑進,槳聲咿呀,水聲吞吐,規律而合節拍,牡丹聽了,不覺越發沉入冥思幻想。她心想,不久之後自己便可以自由了,她和情人也許一年可以幽會兩三次,但是其餘的時間她怎麼過呢?能不能和他一直那麼下去呢?想到她的美夢時,不由得心跳——兩個人你屬於我我屬於你,金竹完全屬於自己,再沒有別人打擾。她知道自己自私,但是金竹對她深情相愛,一心想娶她為妻,別無他念。她是金竹的第一個情人,也是唯一的一個。牡丹對金竹的妻子並無惡感,有一次金竹的太太帶著小孩子時,牡丹趕巧看見她。金太太體態苗條,是蘇州姑娘正常的體型,長的也不難看。倘若金竹愛自己和自己愛金竹一樣,為什麼金竹沒有勇氣決心為自己犧牲一切呢?這個問題頗使她心神不安。

牡丹從箱子里拿出她寫給金竹的一封信,那是她知道要離開高郵時立刻寫的。她自己凝神注視這封信。重讀這封信上的文句,自己覺得相思之情,浮躍紙上。

金竹吾愛:

拙夫旬前去世。我今欲擺脫一切,與君親近。雖然禮教習俗不以為然,無論犧牲若何,我不顧也。聞聽此一消息,想必甚為喜悅。我即往嘉興,二十六或二十七日道經青江。務請前來一晤。有甚多要事與汝相商,在我一生重要關頭,極盼一晤,請留言于山神廟守門人,即可知何處相會。

深知君我二人必能守此秘密,以免閑人搬弄是非,信口雌黃,其實,即使蜚短流長,我亦不予重視。就我個人而言,我欲犧牲一切,以求以身許君。君以妾為何如,我不知也。我並無意使君家破碎,亦無意傷害尊夫人。但我一人若瘋狂相愛,又當如何?

君之情形,我已就各點詳予思慮,亦深知君處境之困難。若君之愛我果不弱於我之愛君,我甘願等待兩年三載,以俟時機成熟,得為君妻,共同生活。只要能邀君相愛,我無事不能忍受。

我今日不得不為前途想,為我一人之前途想。有時,我甚願現時汝即在我身畔,每分鐘與我相處,再無別人,再無他事,將我二人稍予隔離。我絕不欲以爾我之相愛為君累,亦不欲以此致君深感痛苦而無以自拔。我不肯棄君而別有所愛,天長地久,我心不變。我願立即拋棄一切,犧牲一切,以求能置身君側,朝夕相處。君之愛我,君之為我,亦能如是耶?

我等所處之情勢,令人左右為難,進退維谷,我盡知之,我等相愛之深,又無法揮利劍以斷懷情絲,我亦知之甚切。但望君特別了解者,我並無意加害於君。無論如何,凡不真純出於君之內心與深情者,任何惠愛,我不取也。

方寸極亂,不知所思。知君愛我至深,我曾思之復思之,以至柔腸百結。但我倆間之難題,卻依然存在:即我二人既如此深摯相愛,焉能分而不合,各度時光?君之愛我,能否有所行動耶?

我寫此信,請君寬恕。我之瘋狂,請君寬恕。我愛君如此之甚,請君寬恕。

多之激怒煩惱,多之深情狂愛,苦相煎迫,不得不寫此信,請君寬恕!

聽我再度相告,君須切記,至今年八月,我即完全恢複自由之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