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章

費庭炎,生前任高郵鹽務司的主任秘書。光緒十七年四月二十三,那天他的喪禮舉行開弔,生前的友好前來弔祭;每個人都在烏黑的靈柩前深深的三鞠躬,然後腳尖點著地,輕輕走開——男人到一邊去,女人到另一邊去。這個喪事先潦草辦,也是家裡的朋友匆忙之間準備的,因為隨後要將靈柩運回原籍安葬。

那天又潮又熱,令人極不舒服。四五十個人,男女老幼,擁擠在費家的小院子里。那是一所租來住的舊房子,屋裡頂棚並沒有裱糊,露著房梁椽子,也沒有上油漆。那些朋友,以前大都沒來過,現在看見這棟房子,對費秘書夫婦住得這樣簡陋,頗感意外,因為費庭炎家是嘉興的富戶,是上海以下湖泊地區的大地主。他書房裡陳設得疏疏朗朗,蕭然四壁,雖然雜亂無章,也有幾分文人高雅之致。他生前,在今天來的朋友中是有幾個來此聚過的。屋子內兩個有窗欞的窗子,原來的紅漆業已褪色,看來暗然無光,有的地方龜裂成紋,窗外的光線本來就嫌不足,現在低聲細語的客人來往行動,人影幢幢,屋裡就顯得更為陰暗了。有的女客留意到窗角兒上有蜘蛛網,知道這位新寡的文君,不是個勤快的主婦。

費庭炎的同事,有好多是由於好奇心而來,要來看看這位青春的寡婦,因為主任秘書這位妻子貌美多姿,已然聞之久矣。他們知道,今天這位漂亮夫人會出現,會站在靈柩之旁,向來此弔祭的客人答禮。

這個哀傷的祭奠,使人人心中感到不安,因為情形總是不太對。在肅穆喪事的氣氛和看來令人懼怕的棺木,與半為喪帽垂掩的青春寡婦雪白細嫩的面龐之間,存有強烈的矛盾。她戴著尖尖的粗白布帽子,身子罩在寬大的粗白布孝袍子里,她真像一個活人做成的祭品。她那猶如皎潔秋月的臉露出了一半,眼毛黑而長,鼻子挺直,濃郁美好的雙唇,端正的下巴,在屋子那一端,在供桌上一對素燭搖晃不定陰森可怕的光亮中,隱約可見。她粉頸低垂,彷彿這件喪事以後的安排,表示無言的抗議。大家都知道這位寡婦才二十二歲,在當年上流的名教傳統里,讀書人的遺孀,或上流社會富有之家的寡婦,按理是不應當再嫁的。

那些男人,對這個年輕的寡婦是不勝其同情之意的,覺得她那麼年輕,那麼美,犧牲得太可惜。那些男人,大部分是鹽務司的官員。他們大都已然婚配,這天帶著太太孩子們來的,各人心裡各有用意。有的為了人情應酬,有的是覺得在這場猖獗的霍亂之中,同事暴病死亡,心中著實驚懼。那些低級員司也來祭奠,本來不喜歡他們那位傲慢無禮頤指氣使的同事,但因鹽務使命令他們給這位寡婦捐一大筆錢,聊盡同仁的袍澤之義,其實低級員司們拿出這筆錢已感吃力,而這個家道富有的喪家並不需要。那些官員之中,有一個人正在等著他的家眷在一個月後自原籍前來,並且已經租妥了房子,正打算買一張講究的銅床和幾件紅木傢具,心裡知道這位寡婦是要走的,他可以出低價買下那批傢具。

薛鹽務使,身體高大,眉目清秀,深深覺得在棺材店都快把貨賣光之時,憑了他的勢力,能買到一個質料那麼好的棺材,實在臉上有光彩。他打算親眼看見人人讚美那口棺材,自己好感到得意,所以他故意放風聲,說未亡人年輕貌美,楚楚動人。

鹽務司對這位年輕寡婦總算是儘力而為了,因為喪家沒有一人出來,就辦了喪事。家裡派了一個老家人幫助運靈還鄉。但是這個老家人連升是個半聾子,又不懂當地的官話,完全派不上用場。

依禮,喪家需要有個人站在靈柩旁邊,向祭奠的人還禮,即使一個兒童也未嘗不可。但是費太太沒有兒女,只好她自己站在棺材後面,披著麻布孝衣,著實可憐。她的腿移動之時,硬硬的麻布孝衣也就因移動而悉索作響。可以看得出來,她那濃密睫毛後面的眸子,時時閃亮,似乎是心神不安。有時,她向上掃一眼,對眼前來弔祭的客人似乎是視而不見,因為她正在茫然出神,對當時的事情是一副漠然無關輕重的神氣。她前額上的汗珠兒則閃閃發亮。她的眼睛乾澀無光。她既不號啕大哭,也不用鼻子抽噎,按說,她是應當這樣子才合乎禮俗。

來客之中,好多人已經注意到這種情形。她怎麼敢不哭呢!按照習俗來說,丈夫的喪禮上,做妻子的既不落淚,又無悲戚之狀,當然使人吃驚。她除去鞠躬還禮之外,便再無所為,這個別無所為,是有目共睹的,所以遵規矩守禮法的人,看來都覺得頗可厭惡。就猶如看見人燃放炮竹,點了之後,即寂然無聲,並不爆炸一樣。

有的男客已經退回到東廂房,東廂房正對著前面的庭院。大家在那兒談論當前的事,倒談得津津有味。

一個年長的男人說:「你想,老費有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太太,還去各處亂嫖!」

「這種事誰敢說?你看見她那兩個眼睛了沒有?那麼深,那麼晶亮,那麼滴溜亂轉。真是水性楊花。男人死了她才不難受呢。」

「我看見了。那對眼睛那麼美,那麼多情!我敢說,她一定會再嫁的。」

另一個同事聽了很煩惱,他說:「住嘴吧!咱們憑什麼妄論是非?總而言之,現在鬧瘟疫。我知道庭炎有兩個哥哥。他們老頭兒自己不來,也應當派一個兒子來,不應當讓這個年輕輕的婦道人家自己辦這些事情啊。」

一個瘦小枯乾穿著長及腳面的長衫的男人說:「連抽抽噎噎的小聲兒哭都不肯。」

這時一個六十幾歲說話溫和的老先生,方臉盤兒,帶著牛角框兒水晶眼鏡,他說:「不應當讓她一直站在靈旁還禮,她不能老這麼站幾個鐘頭哇。」他是學校王老師,也是費家的鄰居。他唇髭漸白,頷下鬍鬚稀疏而微黃。在他這令人肅然起敬的年齡,他也以讀書人之身深為人所尊敬。他手裡兩尺長的旱煙袋,並沒有點著,只是在手裡拿著玩弄而已。

薛鹽務使,用他那很重的安徽口音也插嘴說話,他那濃密的黑鬍子,隨著他說話也分明的移動。他說:「我想今天除去咱們司的同事之外,沒有多少外來人。咱們若不說什麼,人家也不會說的。並且,她哭不哭,也不是什麼大問題。至於運靈一事,我已經派我外甥來幫忙。不會有人說咱們司里不盡心儘力的。」

一個團團臉的年輕人,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說:「好啦,總而言之,像您所說的一樣,瘟疫流行啊。有什麼辦法!」他又向王老師說:「他們家也用不著這麼膽兒小。應當派一個哥哥來。辦喪事總要像辦喪事的樣子。」

「當然了,他們應當在老家正式辦這件喪事。他們只是想把靈柩運回去。其實他們應當為這個寡婦想一想。她這麼年輕。」

「她今年多大?」

王老師回答說:「二十二歲。」

「他們結婚幾年了?」

「我內人告訴我,才兩三年。倆人並不怎麼和美。算了,這與咱們毫不相干的。」王老師很小心結束了這個問題。

這時王老師的太太過來,向丈夫耳邊低聲說話。這位太太方臉盤兒,五十幾歲年紀,上嘴唇長,不管到什麼地方,總是帶著一團和氣從容,使別人心情愉快。

她說:「若是再沒有什麼客人來,咱們就讓費太太到後頭歇息去吧。現在差不多快到晌午了。一個女人站幾個鐘頭,可不是開玩笑。又沒有人能跟她替換一會兒。您諸位先生,也體諒一下兒人家吧。」

王老師站起來,走到高個子的鹽務使大人跟前說:「大人,這也不是什麼大典禮。客去主人安,咱們不用等著吃面了。怎麼有心情吃東西呢?大家心裡都不好受。您說一句話,大家就都走了,叫費太太也歇一歇兒吧。」

薛鹽務使轉來轉去的眼睛緊皺了一下兒,這表示,雖然他名聲不佳,人人皆知,只要與女人相關之處,他也不是不懂憐香惜玉的。

他用喉音說:「當然,你的話很對。」

他又進入中廳,這就是向大家示意。他沒說什麼,只是眼神一表示。每個人都看見了,也會意了。他外甥劉佑,剛才一直登記禮品奠儀,現在從靠近門口兒的桌子那兒站起來,合上了賬簿。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走到靈前——行禮告別;都默默鞠躬為禮,臉色凝重,輕輕走出門去。

薛鹽務使在靈柩旁邊多徘徊了一下兒,用手指頭的關節叩了叩棺材,聽了聽堅硬的聲音,臉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氣。

他自己低聲讚美道:「這麼好的木頭!」

在這個當兒,年輕貌美的費庭炎的遺孀抬起了頭,顯然是輕鬆下來,不過一雙眸子里,仍然似乎是有滿腹的心事。

客人走了之後,王老師仍然留下未去。他太太負責準備了簡單的湯麵、饅頭,做為午飯,現在正幫著辦理禮俗上該辦的事。即使鹽務司這些公事關係的朋友已經離去,還有街坊鄰居來弔祭的,所以也需要按著禮俗辦,不能稍為疏忽。凡是帶有禮品來的,都要送給人家饅頭,等於是回禮。類似這些瑣事,都得要女人照顧。

費太太內心非常感激。王老師王師母是住在街的那一頭兒。費太太,年歲輕,過去覺得寂寞無聊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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