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古剎重逢

九年過去了。

北京的陰曆七月又到了,正南正北的天河又改變了方向,天氣又快涼了。

七月一日是立秋了。立秋是鬼節的前奏。鬼節總帶給人一種肅殺的氣氛。家家都要「供包袱」,跟死人打交道。跟死人最有肅殺關係的菜市口,更是令人注目的地方。

這天立秋正是陰天。菜市口的街道,正像北京的大部分街道一樣,還沒鋪上石板。雖然已是一九二六年,滿清王朝已被推翻了十五年,可是,菜市口還是前清時的老樣子。街上的浮土,晴天時候就像香爐,一陣風刮來,就天昏地暗;雨天時候就像醬缸,一腳踩下去,就要吃力地拔著走。

路不好是一回事,每個人都得走。為他們的現在與未來而走。但有一個老人不這樣,他在為過去而走。

十五年來,他每次來北京,都要一個人來菜市口,望著街上的浮土、望著西鶴年堂老藥鋪,淒然若有所思。他兩腳踩的泥土,本該是他當年的刑死之地。而西鶴年堂老藥鋪前面,也正是監斬者坐在長桌後面、以朱筆勾決人犯的地方。但是,偶然的機遇,他死裏逃生,躲過了這一劫,除了西鶴年堂的老屋和他自己的一對老眼,當年的物證人證,已全化為泥土。西太后化為泥土、監斬官化為泥土、六君子化為泥土,整個的保守與改良、倒退與進步、絕望與希望、怠惰與辛勤,都已化為泥土。剩下的,只是老去的他,孤單的走上丁字路口,在生離死別間、舊恨新愁裏,面對著老藥鋪,在泥土上印證三生。

這一次來北京、來菜市口,他已經六十九歲了。中國的時局又陷入新的混亂,北方的舊大將走馬換將、南方的新軍閥誓師北伐,並且這回是公然由蘇聯人提供機槍、大砲、金錢、和顧問,來勢洶洶,中國的一場新浩劫或幾場新浩劫,是指日可待的。而他自己,已來日無多,又不為人所喜,避地於域外。也不得不早為之計。他這次來北京,感覺已和過去不同,過去每次來,都有下次再來的心理,可是這次卻沒有了。他覺得他與北京已經緣盡,這次來,不是暫留、不是小住、不是懷舊,而是告別、永別前的告別。在菜市口,他是向二十八年前的烈士告別、向二十八年前的刑死之我告別、向過去的自己告別。

離開了菜市口,他到了宣武門外大街南口,走進了南北方向的北半截衚衕,衚衕的南端西側,一座地勢低矮的房子出現了,那是譚嗣同住過多年的地方——瀏陽會館。會館裡的莽蒼蒼齋,三十年前,正是他們商討變法維新的地方,多少個白天、多少個晚上、多少個深夜,他和譚嗣同等志士們在這裡為新中國設計藍圖。三十年,這麼快就過去了,莽蒼蒼齋老屋猶在,可是主人已去、客人已老,除了蛛網與劫灰,已是一片死寂。唯一活動的是照料會館的老傭人,在收了這位陌生老先生的賞錢後,殷勤的逐屋向他介紹。老傭人一知半解的述說三十年前,這是大人物住過來過的地方。他吃力的細數莽蒼蒼齋主人交往的人物,他口中出現了「一位康先生」。他做夢也夢想不到,那位「康先生」,正含淚站在他的身邊。

莽蒼蒼齋的匾額還在,旁邊的門聯,卻已斑駁不清,但他清楚記得那門聯上的原文。當時譚嗣同寫的是「家無儋石,氣雄萬夫」,他看了,覺得口氣太大,要譚嗣同改得隱晦一點,譚嗣同改成「視爾夢夢,天胡此醉;於時處處,人亦有言」。他大加讚賞,認為改得收斂。如今,三十年過去了,譚嗣同「氣雄萬夫」而去,「視爾夢夢」的,正是他自己。「再見了,莽蒼蒼齋;再見了,復生。」這裡塵封了他們早年的歲月、這裡寄存了當年救國者的歡樂與哀愁、這裡凝結了譚嗣同被捕前的剎那,在那從容不迫的迎接裏,主人迎接捉拿欽犯的,一如迎接一批客人。在天地逆旅中,人生本是過客,只有舊屋還活現主人,而主人自己,卻長眠在萬里朱殷之外,在蒼蒼的草莽裏,默然無語,「人亦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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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陰天中,他又轉入西磚衚衕南口,沿著朱紅斑駁的牆,走進了法源寺。

四十年前,他初來北京,就住在宣武門外米市衚衕,就愛上附近的這座古廟。廟裏的天王殿後有大雄寶殿,在寬闊的平台前面,有台階,左右分列六座石碑,氣勢雄偉。他最喜歡在舊碑前面看碑文和龜趺,從古跡中上溯過去,渾忘現在的一切。過去其實有兩種,一種是自己的過去、一種是古人的過去。自己的過去雖然不過幾十年,但是因為太切身、太近,所以會帶給人傷感、帶給人悵惘、帶給人痛苦。從菜市口到莽蒼蒼齋,那種痛苦都太逼近了,令人難受;但古人的過去卻不如此,它帶給人思古的幽情、帶給人淒涼的美麗、和一種令人神往的幸會與契合。懷古的情懷,比懷今要醇厚得多。它在今昔交匯之中,也會令人有蒼茫之情、滄桑之感,但那種情感是超然的,不滯於一己與小我,顯得浩蕩而恢廓。但是懷今就趕不上。智者懷古、仁者懷今,仁智雙修的並不排斥任一種,不過懷今以後,益之以懷古,可以使人傷感、悵惆、痛苦之情昇華,對人生的悲歡離合,有更達觀的領悟。「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正因為結局是從今而古、從古而無,所以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用來懷古,反倒不是減少而是加多。你自己生命減少,但一旦銜接上古人的,你的生命,就變得拉長、變為永恆中的一部分。即使你化為塵土,但已與古人和光同塵,你不再那樣孤單,你死去的朋友也不那樣孤單。你是他們的一部分,而他們是自古以來志士仁人的一部分。那時候,你不再為他們的殉道而傷感、悵惘、痛苦,一如在法源寺中,你不會為殉道於此的謝枋得而傷感、悵惆、痛苦,你也不會跟謝枋得同仇敵愾,以他的仇敵為仇敵。你有的情感,只是一種敬佩,一種清澈的、澄明的、單純的、不拖泥帶水的敬佩。那種昇華以後的蒼茫與滄桑,開擴了你的視野,綿延了你的時距,你變得一方面極目千里,一方面神交古人,那是一種新的境界,奇怪的是,你只能孤單一人,獨自在古廟中求之,而那古廟,對他說來;只有法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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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先生又來法源寺看古碑了。」說話聲音來自背後,康有為轉身一看,看到一個中年人,在對他微笑。

中年人中等身材,留著分頭,但有點雜亂,圓圓的臉上,戴著圓圓的玳瑁眼鏡,眼睛不大,但極有神,鼻子有點鷹勾,在薄薄的嘴唇上,留著一排鬍子。下巴是刮過的,可見頭髮有點雜亂,並非不修邊幅,而是名士派的緣故。他身穿一套褐色舊西裝,擦過的黑皮鞋,整齊乾淨,像個很像樣的教授。

康有為伸出手來,和中年人握了手。好奇的問:「先生知道我姓康?」

「康先生名滿天下,當然知道。」中年人笑著說,非常友善。

「你先生見過我?能認出我來?」康有為問。「你剛才說我『又』來法源寺看古碑了。你好像看我來過?」

中年人笑起來,笑容中有點神秘。他低下了頭,又抬起來。兩隻有神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康有為。慢慢的說:

「我當然認得出康先生,在報上照片看得太多了。何況,我還見過康先生,不過,那是很早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康先生恐怕不記得了。」

「多早以前?」

「算來康先生會嚇一跳,近四十年以前。準確的說,是三十八年前。」

康有為圓睜了眼睛,好奇的問:「可能嗎?看你先生不過四五十歲。近四十年前你只有十多歲,你十多歲時見過我?在那裏見到的?」

「就在北京。」

「在北京那裏?」

「就在北京這裡。」中年人把手指地,「就在北京這法源寺裏。就在這石碑前面。」

康有為為之一震。他抓住中年人的手,仔細端詳著、端詳著。「你是——」

「我是——我是當年法源寺當家和尚佘和尚的小徒弟!」

康有為愣住了。他大為驚訝,仔細盯住了對方。突然間,他擁上前去,抱住中年人:「啊,我記得你!我記得你,你就是那位從河南逃荒出來、被哥哥放在廟門口的小弟弟!」

中年人不再故作神秘了,他抱住康有為,眼睛濕了。抱了一陣,兩人互抱著腰,上半身都向後仰,互相端詳著。中年人讚賞的搖搖頭:「康先生博聞彊記,真名不虛傳,康先生記性真好!近四十年前的一個小和尚,你還記得。」

「也不是記性多好,而是你當年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太深刻了!」

康有為雙手拉著中年人的雙手:「你當時叫什麼來著,你叫——」

「普淨。我叫普淨。」

「對、對!你叫普淨,你叫普淨!」

「普淨是我做小和尚的名字,我的本姓姓李,我叫李十力。——」

「李十力?李十力是你?」康有為又一次大為驚訝,他用手指點著中年人的前胸,「你不是北京大學的名教授嗎?」

李十力笑著點了點頭,「教授倒是濫竽,名則未必。」

「你太客氣了。」康有為說,「大家都知道中國現代有個搞『新唯識論』的大學者,我也一直心儀已久,並且一直想有緣一見的,原來就是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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