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指誰呢?」——同一個問題,在八指頭陀死在法源寺後兩年,一九一五年,中華民國四年,又被提起了。
這一年是令中國人痛苦的一年,因為中國人好不容易成立的中華民國,遭遇了空前的劫難。——中華民國總統袁世凱居然做總統做得不滿足,要當起皇帝來了。全國上下,一片勸進之聲。
梁啟超感到很可恥,他在天津家裏,偷偷會見了從北京來的神秘人物,這人物不是別人,就是他十八年前在湖南時務學堂教書時的十六歲學生——改名蔡鍔、蔡松坡的蔡艮寅。
蔡鍔在戊戌政變以後,到日本讀書,重新回到亡命日本的老師梁啟超的門下。不過,他另一位老師譚嗣同的死難意義,卻引出了他跟梁啟超不同的解釋。在老師梁啟超、太老師康有為的解釋裏,譚嗣同是為了走改良的路而死,所以大家要追隨死者,繼續走改良的路,包括跟滿清政府與人為善的方式在內;但在蔡鍔的解釋裏,譚嗣同是為了證明改良之路走不通而死,譚嗣同的毅然一死,正是教我們覺悟到此路不通,而是要走革命的路。因此,他在十九歲那年,在義和團動亂發生以後,他和他的老師唐才常等十九個人,從日本偷偷回到中國,準備舉事。但是,他們失敗了。查辦這一案子的封疆大吏張之洞,是唐才常的老師,他審問時想開脫他的學生,故意跟左右說:這個人不像唐才常呀!會不會抓錯了人呢?但是唐才常卻高聲叫道:失敗了,死就是了,我唐才常豈是苟且偷生的人!於是,他被殺了。臨死前吟詩一首,最後兩句是:「剩有頭顱酬故友,無真面目見群魔。」——他終於在「故友」譚嗣同死後不到兩年,也跟著犧牲了。
唐才常在被圍捕中做了一件事,他技巧的燒掉了同志名冊,使官方無法株連,蔡鍔等小同志因此得以逃返日本,參與下一波的革命行動。
蔡鍔進了日本士官學校,成績優異,畢業後回到中國,加入滿清的軍事陣營,密謀革命,這時他二十三歲。七年以後。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辛亥革命在湖北發生。發生二十天後,他在雲南就宣布了光復,並做了雲南地區的領導人。這時他二十九歲。兩個月後,中華民國成立了。
中國人的中華民國雖然成立了,但是中國人的皇帝思想並沒退去。中華民國只成立了四年,如火如荼的帝制活動就展開了,——戊戌政變時出賣譚嗣同的袁世凱操縱民意,想把中華民國改為中華帝國,由他做皇帝。這時候,梁啟超、蔡鍔他們再也忍不住了,他們要在眾神默默、全國敢怒而不敢言的恐怖局面下奮起力爭,為中國人爭人格、為中華民國爭命脈。這種努力是艱苦的,首先他們就得先從袁世凱偵伺下的北京、天津脫身才成。一天夜裏,蔡鍔從北京溜到天津去看梁啟超,他們談到了脫身的計畫。
「十七年前,」梁啟超說,「我和你的譚老師在北京談到離去和留下的問題。十七年過去了,我們又發生這一問題了。依我看來,目前的發展情況,該是你先離開北方,趕到南方去,在南方舉義旗、反帝制。我不能先走,我一走,袁世凱就特別注意到你,你就走不成了。所以,松坡,我來殿後,你先走。」
「可是,」蔡鍔猶豫著,「如果我先走了,老師如果走不成呢?」
「那也不會影響我們基本的素願。記得你譚老師十七年前的獄中題壁詩吧?
望門投止思張儉,
忍死須臾待杜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
去留肝膽兩崑崙。
第四句寫出了去留之間,大家肝膽相照,崑崙為中國發祥地。『兩崑崙』指做兩位堂堂的中國人,不論是去是留,都是堂堂的。」
「當年譚老師以程嬰和公孫杵臼期勉老師和他自己,『去留肝膽兩崑崙』自是專指老師和他兩人而言。」蔡鍔補上一句。
「把『兩崑崙』解釋成他和我,跟上面『去留』字眼呼應起來,固然相當,但我後來看到譚老師《石菊影廬筆識》中『學篇』第五十六則,有這樣的文字:『友人鄒沅帆撰西征紀程,謂希瑪納雅山即崑崙,精確可信。希瑪納雅山在印度北.唐人呼印度人為崑崙奴,亦一證也。』這段文字,是譚老師生前自己所做的唯一對『崑崙』的詮釋。這樣看來,譚老師所謂的『兩崑崙』可能指的是他家的僕人,就是胡理臣和羅升。這兩個人,在譚老師死後,一個去湖北向譚老師的父親報信;一個留在北京料理善後,所以有『去留』之意。這樣解釋,未免狹窄了一點,不過探討譚老師的甘心一死的原因,家庭原因,也是其中之一。他從小雖被後母虐待,但是他跟父親的感情,卻深得很。事發後,九門提督查抄來的文件中,有許多他父親寫來因反對他參與變法維新,而表示不滿或斷絕關係的信,滿清政府因此沒有株連到他父親,其實這些家書都是譚老師為了開脫自己父親而捏造的。當時他遲遲不肯逃走,要留下來學他父親筆跡捏造家書,恐怕也是原因之一。譚老師出事時,大家還聯合瞞他父親,說譚老師只在坐牢而已,但是一個朋友寫信不小心,洩漏了,他父親聽到消息,兩手抵住書桌、兩眼默默垂淚,再也沒說一句話。關於譚老師從容就義,不肯一走了之的原因,可有多種解釋:或說他為了對支持變法維新的人有所交代而死、或說他為了提醒大家要繼續走改良的路而死、或說他為了證實此路不通而提醒大家要走革命的路而死、或說他為了救他父親而死。——每種解釋,其實都可以成立。」
「老師你相信那一種?」蔡鍔問。
「我相信譚老師寧肯一死的理由是多重的。但是從佛法中看破生死,進而要殺身成仁,以完正果,則是最根本的。我認為從大目標看來,他想要用一死證明改良之路不通,中國問題的真解決,有賴於大家去革命;但從眼前的較小的目標看,他的甘心一死、甘心先死,實在有鼓勵大刀王五他們去救皇上的作用在內。我們不要忽略了譚老師性格中的俠義成分。在他的俠義性格裏,看到光緒皇帝受了漢族影響,甘願犧牲一切,去救中國,因而換得如此下場,他是心裡不安的、抱歉的,因此他最後還要救皇上,他自己沒有力量,所以拜託大刀王五他們去冒大險,於是他又對大刀王五他們心裡不安、抱歉了。他最後以一死明志、以一死表示不苟活、以一死表示大丈夫對自己幹的事自己會付出一條命來負責,這是很光明磊落的。從這種目標來看,『兩崑崙』是指王五和胡七的說法,反倒近似。有的說王五和胡七是崑崙派劍俠;有的說唐朝小說《崑崙奴傳》有『崑崙奴』摩勒、宋朝《太平廣記》也有陶峴和他『崑崙奴』摩訶,都用崑崙表達俠義的行事,所以『兩崑崙』指的,是劍俠們救皇上的事。那首詩最後寫他自己這邊,從容而死;而把救皇上的行動,託付給劍俠們了。照這樣路子解釋下去,可能『兩崑崙』中,一個是指譚嗣同自己,一個是指王五。他們之間的關係,也變成去者與留者的關係。當年公孫杵臼說:『立孤與死孰難?』扶養孤兒長大成人和一死了之那個難做?程嬰說:『死易,立孤難耳!』公孫杵臼說:他們姓趙的一家對你好,你就勉強擔任難的一部分吧,由我擔任容易的一部分,由我先去死。——『趙氏先君遇子厚,子疆為其難者,吾為其易者,請先死。』我想,譚老師經過思考,認為以他的身分與處境,適合扮演公孫杵臼的角色,所以,他做了留者,而把未來的許多事,交給王五他們去辦。——譚老師獄中題壁詩的最好解釋,大概朝這一方向才比較妥貼。」
蔡鍔點了點頭。但他有一個疑惑,不能解決:
「不過,照老師為譚老師印出的《仁學》裏,明明有他『衝決網羅』的立論,他認為欲致人類於大同,非得先『衝決網羅』不可。他說:『初當衝決利祿之網羅、次衝決俗學若考據若詞章之網羅、次衝決全球群學之網羅、次衝決君主之網羅、次衝決倫常之網羅、次衝決天之網羅、次衝決全球群教之網羅、終將衝決佛法之網羅。』又說:『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軛民。』又說:『君主之禍,無可復加,非生人所能忍受。』又說:『二千年來,君臣一倫,尤為黑暗否塞,無復人理。沿及今茲,方愈劇矣!』又說:『君亦一民也,且較之尋常之民而更為末也。民之與民,無相為死之理;本之與末,更無相為死之理。——止有『死事』的道理,絕無『死君』的道理。『死君』者,宦官宮妾之為愛,匹夫匹婦之為諒也。——況又有滿漢種族之見,奴役天下者乎?,——』由這些話看來,譚老師明明是有非君之見的、甚至有滿漢之見的,但他卻在得君行道的短暫機會後,做了太像太像『死君』的悲壯行動。老師說譚老師寧肯一死的理由是多重的,其中『死君』一重、為光緒皇帝一死的悲壯,是不是也佔了重要的一重呢?甚至是唯一的一個理由呢?如果真的如此,那麼關於譚老師殉難的解釋,在五花八門之中,卻以這說法更令人驚心動魄了。老師以為呢?」
梁啟超坐在書桌旁,點著頭,又用食指輕杵著頭。他的頭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給人明亮睿智的感覺。在小學生蔡鍔面前,明亮睿智之外,更洋溢著一股交情與默契。
「關於『死事』與『死君』的問題,在譚老師最後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