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停在法源寺的後房裏,下面用兩個長板凳橫撐著,正面沒有任何文字,是誰的棺材,只有知道的人才知道。老家人們幫著抬棺材、架板凳,忙得滿頭大汗。胡理臣從腰間掏出一條毛巾,沒有擦汗,只用來把棺材擦得乾淨、仔細,一如幾個小時前清洗小主人的血臉。最後,擺上香案,一齊下跪,磕著頭,他們終於哭出聲來,一一訴說著少爺的苦命與不幸。
在停柩間的門口,一位老和尚默默站在那裏,他是佘法師,旁邊站著長大了的普淨。他們一言不發,卻滿面悲戚。不久,他們相偕走開,走到大雄寶殿前的舊碑旁邊,沉默著。
「普淨,」佘法師終於開了口。「你看到了,這就是走改良路線者的下場!整整十年前,康有為在這古碑前面跟我們相識,十年來,他鍥而不捨、失敗了再來、失敗了再來、失敗了再來,終於說動了皇帝,得君行道,聯合譚嗣同他們搞起變法維新了。但是,表面上的成功,其實就是骨子裏的失敗。——康有為花了十年心血,只證明一件事,就是譚嗣同用鮮血證明的:改良之路是走不通的。他們用失敗證明了此路不通,結論是,要救中國,只好大家去革命。譚嗣同可以不死卻甘願一死,最大的原因,就是要證明這一結論。我老了,不能有什麼作為了,我看,從今天以後,你還是做離開廟裏的準備吧,到天涯、到海角,把自己投身出去,去做一個真的革命黨吧!寺廟對真正有佛心的人說來,其實至多只是一個起點和終站,因廟生佛心,因佛心而離開廟,在外救世,也許有一天,你救世歸來,可在廟裏終老;也許有一天,你救世失敗,和譚先生一樣,可在廟裏停靈。不管怎麼樣、不論那一種,都比年紀輕輕的就在廟裏吃齋念佛敲木魚來得真實、來得有益。我看,是時候了,你也二十六歲了,你就照師父指示,準備一下吧!」
佘法師說著,輕拍著普淨的頭,普淨深情的望著師父。低下頭,一會兒.再抬起頭來,咬著嘴唇道:
「我從八歲到廟上來,就一直擔心有一天師父會不要我了,十八年過去了,今天我終於從師父口中聽到這種話。當然我知道這不是師父不要我,而是更要我去做我該去做的事,我就照師父指示,到天涯海角去。唯一的遺憾是我不能由早到晚照料您老人家了。——」
佘法師微笑著,又輕拍了普淨的頭。「普淨你看,譚先生死了,他有父親在堂、有妻子在室。他又由早到晚照料誰呢?在四萬萬中國同胞前,他一己之私的親情,一概捨棄,誰也不照料,照料的只是眾生。這種心懷,才真正是出家人的心懷。儒家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但佛門卻是『捨吾老以及人之老』,有大感情的人是不在意小感情的。」
「那麼,師父,你為什麼三十歲以後才出家?」普淨頂了一句。「你為什麼不把廟做為起點,而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遁入空門.把廟做為終站?」
佘法師為之一震。但是他很快恢復了常態,他轉了身,對著廟門,沒有看普淨:「這是你十年前就問過我的問題,我沒答覆你,只說有一天你會知道。那一天啊,現在還沒到來。我只能告訴你,我從三十歲後出家以來,我一直懷疑法源寺是我的終站,我雖然六十二歲了,人已垂垂老去,可是,我總覺得冥冥中還有一件事在等我去彌補、去續成、去做完,我直到今天還不十分清楚那是什麼事,但我可以告訴你那不是什麼事。就是:我不會壽終正寢在這裡,法源寺不是我的終站。普淨啊,我們在法源寺相會,也會在法源寺相離,就讓我們以離為聚吧!——」
正在佘法師說到這裡,從廟門那邊,走進來兩個彪形大漢。走近的時候,其中一個滿面虯髯的,一直用銳利的眼光。打量著佘法師,他不友善地盯著佘法師看,佘法師察覺了,立刻表情有異,低眉不語。兩個大漢擦身而過,朝裏走去,也連個招呼都不打。普淨看在眼裏,十分奇怪。
「師父,你好像知道他們是誰,但他們對你好像不很友善。」
佘法師兩眼看地,又抬頭看天,輕嘆了一聲。
「普淨,你觀察入微,我的確知道他們是誰。那個留大鬍子的,不是別人,就是大刀王五。」
「大刀王五!」普淨驚嘆起來。
「大刀王五。」佘法師平靜地說,「這位『關東大俠』現在五十二歲,他整整比我小十歲。不過,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只有十七歲,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
「師父那麼早就認識了大刀王五?」
「那麼早。」
「剛才大刀王五顯然認出了師父。你們很多年不見了吧?」
「三十多年不見了。」佘法師說,「我看,我還是告訴你吧。你一直不知道我當年出家的秘密,如今我們分手在即,我就告訴你吧!」
「大刀王五跟我有一段相同的經歷,這經歷,大家都不願透露的,就是我們都做過『長毛賊』。所謂『長毛賊』,是滿洲人對太平天國中太平軍的稱呼。太平天國起義時,號召恢復漢族蓄髮不剃的風俗、反抗清廷政府剃髮留辮子的制度,所以就被叫做『長毛賊』。近五十年前,金田起義時,天王洪秀全三十七歲、其他各王都三十上下,翼王石達開只有二十歲,當時他們的確有朝氣,同甘共苦,有理想、有革命氣象,可是,到了打進南京城、打下了中國半壁山河,他們開始腐化了、內鬥了,但是其中石達開還是像樣子的。他在武漢前方,聽說京城裏同志內鬥武鬥,東王楊秀清被殺,特別趕回來挽救革命陣營的分裂,但換得的,卻是他自己全家也被殺了。最後他又不見容於洪秀全,他只好出走了,隨他出走的有十幾萬人。他在江西、浙江、福建、湖南、廣西、湖北、四川等省行蹤不定,最後敗退雲南,最後只剩四萬殘部,在西康搶渡大渡河不成,陷於絕境,不但被窮山惡水包圍、也被清軍和土人包圍。那時我和王五都在他左右,我們沒糧食吃,吃野草;野草吃光了,殺戰馬吃馬肉;馬肉吃光了,剩下七千人,拚死突圍,逃到一個叫老鴉漩的地方,又碰到敵人,不能前進。兩天以後,石達開不見了,據說他為了顧全最後七千人的七千條命,自動走到清軍裏投降了。可是,當我們放下武器,一起投降的時候,清軍大開了殺戒,幾千人被殺了、幾千人四處逃命。石達開的家屬早在南京就被自己人殺光了,但僥倖逃出來一個十四歲的女兒,叫石綺湘,人長得漂亮,又會寫文章,六年來,跟著部隊長征,那時我因為讀過書,被石達開看中,替他掌管文案,與綺湘早晚見面,日久也就生情,石達開也有意把我收為女婿,但在整天轉戰南北的情況裏,也不便成婚。石達開在老鴉漩不見了,我們事先都不知情,後來傳說,自動走到清軍投降的,是一個面目很像石達開的手下,他冒充石達開,替他被清軍殺了,而石達開本人,卻逃亡了。在清軍大開殺戒的時候,我跟綺湘、王五等一百多人,翻山越嶺而走,藏在深山裏,等待轉機,由於處境絕望,很多人主張還是偷渡大渡河。在偷渡前,我們四下探聽,來了一個離奇的消息。說一個船夫,一天傍晚搭了一個老先生過河,老先生跟船夫滿談得來。船夫是有心人,感到這位老先生來路不簡單,但也不便多問。最後,老先生下船了,回頭望著高山流水,感慨的說了一句:『風月依然,而江山安在?』就快步消失了。據船夫說,那種快步的動作,全是年輕人的動作。天亮以後,船夫發現船裏留下一把傘,傘柄為硬鐵所鑄,上有『羽異王府』四個小字,乃恍然大悟,這就是翼王石達開啊!這個消息,使大家都興奮起來了。因為我們都知道石達開有這麼一把大雨傘。綺湘更是興奮,堅持要去找這船夫,追蹤她父親的足跡,於是大家一齊出發了。可是在河邊,我們中了埋伏,清軍一湧而上,我們回身四散逃跑,逃跑中我聽到綺湘的叫喊,好像是出了事,但我不顧一切,還是拚命跑,那天夜黑風高,我身體又有病,突發的事件,使我突然勇氣全無,竟沒有勇氣回頭去救綺湘。事後聽說石達開的女兒被俘了,被清軍輪姦而死。雖然我事後自解,說我縱使當時回頭救她,也未必救得了她,但以我同她的關係,在亂軍中,我實在不該只顧我自己逃命,我實在可恥、實在不原諒我自己、實在沒臉見人。於是,我輾轉回到北京,回到跟我們佘家有點淵源的法源寺,看破紅塵,最後做了和尚。如今三十年了,我回想三十年前那一晚上,我直到今天,還是弄不清我當時為什麼突然那麼膽怯、那麼突然間勇氣全無。」
「師父到法源寺做和尚的事,王五他們知道嗎?」
「我想他們知道。大家都在北方這麼多年,都有頭有臉,應該都知道老戰友們後來在幹什麼。不過,我們沒有來往。——他們認為我應與綺湘同死,他們把我看成苟且偷生之輩,他們看我不起。」
「表面上,師父出了家,王五他們開了鑣局,大家都不再搞革命了。是嗎?」
「是吧。」佘法師淡淡的說,兩眼仍望著廟門以外。他茫然的走向前去,慢慢的,走到了丁香樹旁。十年前康有為寫的杜甫丁香詩在他嘴邊浮起,他的腦海中,千軍萬馬,呼嘯而來。這時已近薄暮,但在天邊突然起了烏雲。——縱使在夕陽向晚,天要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