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捨生

平山周他們走後,譚嗣同在瀏陽會館動作加快起來。他關著房門,檢查了屋裏的片紙隻字,有的燒毀了,有的又有意保留下來。他神秘工作了一個上午,然後匆匆外出,機警的看了四周,轉入小巷,朝大刀王五的鑣局走去。

鑣局的弟兄們都在應約等他,他出現了。

「今天我來這兒,不是向五爺、七哥兩位師父和各位弟兄來打擾,而是來告別。外面情況已經完全不對了,皇上昨天被老太婆囚禁在瀛台,大抓人就在眼前,一百多天來變法維新的努力,眼看全付流水。我譚嗣同是禍首,決定敢做敢當,一死了之。只可惜皇上年紀輕輕,受此連累,搞不好要被老太婆毒死害死,我實在心裡過不去,因此在向各位告別之時,想以救皇上之事相托,也許各位能夠仗義救救皇上。」譚嗣同拱手為禮,銳利的眼神,打量著房裏的每一位。

「但是、但是,三哥,你怎麼了?」胡七先開了口,「從認識三哥起,我們三哥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三哥說東我們甘心東,說西我們認為西有理。但是,今天,三哥,今天三哥怎麼把這個題目給了弟兄們,叫弟兄們救起滿洲人來了?上次說與滿洲人合作,幫著滿洲人維新變法,兄弟們不明白,最後還是不大明白,但不再說什麼。今天更進一步,不但跟滿洲人合作,反倒救起滿洲皇帝來了。三哥,弟兄們能夠維繫到今天,兩三百年全靠這股恨滿洲人的仇,如今大家奮鬥的方向愈鬥愈離譜,這可不太對勁了吧?」

「話不是這麼說,」譚嗣同解釋,「坦白告訴各位,我在南邊北上的時候,還以為皇上要變法維新,縱然有老太婆高高在上,皇上畢竟還是皇上,還是可以做些重大的決定的。可是,等到我一進了宮,才發現事事掣肘,皇上根本沒有實權。雖然沒有實權,卻使我愈發佩服皇上的偉大——他本來不缺吃不缺穿,不變法維新,照做他的皇帝的,可是他為了滿洲人和漢人,卻要在沒有實權的困難下奮勇前進,這種偉大的精神,正是中國聖人所說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既然皇上這麼偉大,我們應該設法幫助他、不論他是不是滿洲人。人家為了我們漢人,好好的安安穩穩的皇帝都不怕犧牲了,事到今天,我們怎麼還分什麼滿人、漢人?既然皇上陷於險地,我也義不獨生。所以我以一死相求,盼各位在我走後,對皇上有以救助。」

「這一救助,」王五說了話,「你三哥不參加?」

「我不參加,我要做的、我所該做的,是先一死來加強這一救助的力量。」

「一死?」王五問。

「一死。」譚嗣同平靜地答。「讓我說個故事來解釋這件事。各位都知道漢高帝劉邦。劉邦是對人最不客氣的流氓皇帝,他把女婿封在趙國,有一天到趙國去,把趙王指著鼻子當眾大罵一頓,嚇得趙王不敢吭聲。但趙王的左右看不過去了,當時左右有個名叫貫高的;他帶頭計畫,決心謀刺劉邦、決定在柏人地方把劉邦幹掉。劉邦到了柏人,晚上睡不著,心神不寧,起來問人,我們住的叫什麼地方啊?人說這地方叫柏人。劉邦說:柏人、就是迫於人的意思、就是被人整的意思,這地方名字不好,不能住,走,立刻都給我走,於是大家全部上路,跑了。半夜裏貫高帶人來殺劉邦,全撲了空。這事情被劉邦知道了,於是大抓人特抓人。這些刺客,知道反正活不成了,於是你自殺我也自殺,獨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貫高。貫高不但不自殺,反倒大罵那些自殺的,他的理由是:我們計畫行刺,趙王並不知道、可是這回劉邦連趙王都抓去了,我們這些惹禍的人若全死了,還有誰來證明趙王的清白呢?於是貫高被劉邦抓去,大加修理。修理得全身都是傷,沒有一塊完整的肉可以用刑了。可是他還是不肯攀供、還是流著血咬著牙說趙王是無辜的。他這種精神,使劉邦很奇怪,於是找了貫高的一個老朋友假借買通獄裡的人,進來送點水果,去套他的話,問他趙王到底知不知情?貫高說:『誰不愛自己的父母老婆呢?可是他們都因為我謀刺而活不成了!我若說是趙王首謀,我的父母老婆都可以減罪。我愛父母老婆當然勝過愛趙王,可是我不能為了自私的緣故而誣攀好人,我要好漢做事好漢當。』貫高的朋友走出監獄,立刻報告給劉邦,說趙王實在沒參加行刺的計畫,而貫高也實在夠朋友、夠義氣。劉邦聽了,很感動,決定放趙王自由,並且也赦免貫高。貫高聽說這個消息以後、想到跟他一起行刺的朋友都死了、他也不想活了,於是也自殺了。我說這個故事,就是證明,好漢做事好漢當。如今大家一起搞變法維新,出了事情,皇上給關起來,死生莫卜;我們這些興風作浪搧風點火的,若全部跑了,沒一個人肯犧牲,這成什麼話!這怎麼對得起人!所以,我譚嗣同非死不可、非先死不可。只有用一死來對得起皇上、得起朋友。何況,我活著只有失敗,死了方有機會成功。」

「既然這樣,」王五說,「你三哥從南邊北上搞變法維新,就未免太欠考慮。你們是多麼難得的知識分子,是不世出的。結果就這樣草草給犧牲了,這可不太好。你們等於是廚子,廚子要知道怎麼準備、什麼火候,才能炒好這盤菜。這就像你們湖南的名菜炒羊肚絲,羊肚絲是一盤好菜,可是做的方法不對,就難吃得要命,方法太重要,羊肚不先洗乾淨、刮乾淨,就不成,弄乾淨後切成絲,在鍋中放油,先爆蔥絲和辣椒絲,然後放下羊肚絲快炒,最後加韭黃和麻油、醋、鹽等佐料,再來一點高湯,合炒幾下就出鍋,炒久了,韭黃一出水,就不脆,整盤菜,全完蛋。連做一盤菜都講究準備和火候,何況變法維新?準備不夠、火候不對,糟蹋了材料,耽誤了時間,並且,還要倒足了胃口。」

「如果變法維新是做一盤菜,做這盤菜的情況都在眼前,五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也可以全盤掌握,自然五爺說得對,要講求準備和火候。但現在這問題太複雜,複雜得什麼都糾纏在一起,整個的局面糾纏得不能動。這時候,我們的目標是先讓它動起來,總不能死纏在那兒,動,才有機會、才有起點;不動,就一切都是老樣,老樣我們看夠了、也受夠了,實在也忍不下去了。所以,目前是要動,準備夠不夠、火候對不對,也顧不了那麼多。何況什麼樣的準備才叫夠,什麼樣的火候才叫對,因為問題太複雜,實在也很難判斷。所以乾脆來個動,從動中造成的新局面,來判斷得失。」

「這麼一說,你不顧準備和火候了?」

「也不是不顧,至少從時代潮流來看、從大方向來看,我們也不是全無準備、也不是全不顧火候,我們已經把自己充實了十多年或二十多年,個人的準備也都做得很充足;火候方面,現在雖然群智未開,但也未嘗不人心思變,縱使火候不成熟,可是我們又怎麼再等?康先生已四十開外,我也三十開外.大家都在壯年,已等了一二十年了,又怎麼再等下去?如果火候在三十年後才成熟,我們豈不都報廢了?」

「你們有沒有想一想,救國為什麼一定要你們?如果火候要再等三十年才成熟,為什麼不讓三十年後三十歲的英雄豪傑來救國?」胡七問。

「話可不能這麼說。我們不是全沒有機會、何況做和不做的結果,就是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你七哥太以一件事的成和敗、成熟和不成熟來作做不做的標準了。」

「這難道有錯?這是穩健啊!」胡七說。

「不錯,是穩健。可是愈是穩健的人,就愈變成愈穩健有餘、行動不足,最後一事無成兩鬢霜、也一事無敗兩鬢霜。所以穩健,最後竟變成不是一種做事態度,而變成了不做事的藉口。」

「但你總不能不在做事以前,先精打細算一下。如果在事情還沒做,就已經敗相畢露,那怎麼還能做?一件事,如果一開始看不出來成敗,也許還值得一試,但一開始就看出不能做,要做一定失敗,那又為什麼?」

「我們的名義上,是變法維新,從這個標準看,一做就如你七哥所說,是一開始就看出會失敗,你七哥說的未嘗沒道理。但你不知道,我們的名義雖然是變法維新,或者說,開價雖然是變法維新,但我們的底價卻不是變法維新,而是宣傳變法維新,使中國人民知道要改革,就算成功。所以我們知道底價是什麼,並不奢求,正因為底價不高,所以我們來做的心情也不全是失敗者的心情。」

「那你不能把底價宣布嗎?何必弄得這麼刺激?如果只止於宣傳,當道的人也許會諒解到相當程度,而容忍你們,不下毒手?」胡七說。

「這怎麼行?宣傳變法維新,不是我們最後的目的,只是我們第一個進度,宣傳以後,變法維新的事實遲早總要來的,我們的精神是成功不必在我,但這並不構成自己不做的理由。所以從進度上,這是不可分的連續關係;何況從技巧上,也必須用變法維新的行動來做宣傳的手段,這叫取法其上,或得其中;如果不得其中更可得其上,那不更好。」

「這麼說來,你們把目的——變法維新——當做了手段,當做了達到你們的底價目的——宣傳變法維新——的手段。而宣傳變法維新本是變法維新的手段,卻根本是你們的目的。至少是底價目的。對不對?」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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