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搶救

五個小時以後,平山周回到公使館告訴梁啟超,他說他直送譚嗣同到會館,會館附近已經有形跡可疑的人。平山周認為,他再去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勸勸譚嗣同。他走出房門,去找林權助。

「我剛才送譚嗣同回會館,他已決心一死。」平山周對他的公使說,「但我聽他與梁啟超剛才的談話,感到其中也許有點隱情,例如他跟大刀王五他們的關係,他好像就不願多說。另外在他談話之間,他一再技巧的強調行者與死者都有必要,都不可少,一再站在梁啟超應該逃走的立場講話,我可以看出來,他一再強調的目的之一是使梁啟超不感到內疚、不安或難為情。他譚嗣同,真正是大大的俠骨柔情人物,膽大心細,臨危不亂。這樣的支那人才、這樣的白白送了命,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我們還是要想想辦法。」林權助點著頭,兩眼望著窗外。他把右手的五指抵住左手的,兩隻食指對敲著。「問題的關鍵是使譚嗣同所堅持的尋死的理由不能成立,這樣才能勸得他逃。照你所說,你感到譚嗣同跟梁啟超的談話裏也許有點隱情,我想這是關鍵。這些隱情也許構成譚嗣同不肯逃走的原因,如果這些原因能解決,也許他會回心轉意。」

平山周點點頭。

林權助問:「譚嗣同向梁啟超說他不逃的原因是什麼?」

「他說了兩個理由,一個理由是各國變法都要流血,他願意流這個血,用他的血,來振奮人心,以利於變法的宣傳;另一個理由倒很怪,他說他本來決定不了救中國到底走革命的路好呢,還是走改良的路好,只是比較傾向革命。後來碰到了康梁,他才走改良的路,一起搞變法,這次變法結果,他願意用一死來證明改良的路行不通,大家今後死心塌地的走革命的路。」

「這倒怪了,我只聽說人活著騎牆,從沒聽說人死著騎牆。」林權助露出日本政客的好笑。

「譚嗣同是英雄豪傑,那裏是騎牆的人?並且人活著騎牆是為了佔便宜;人死了,還有什麼便宜好占?如果情況是被逼得非死不可,一個人在死前、在無從選擇的時候,也許會如你所說,多抓幾個漂亮的死的理由,而有騎牆的可能。但譚嗣同明明有選擇權,他明明可以不死,而他決心要死,顯然其中有他真正信仰的理由。」

「我真希望知道那是什麼,支那人太難了解了。我在國內,他們說我是支那通,但碰到譚嗣同這種支那人,我簡直想不通他。」

「一般來說,甘心殉死的人,頭腦都比較單純,信仰也比較單純,因為單純,容易有勇氣,不會三心兩意。但譚嗣同完全不同,他複雜,複雜得令人難以全面了解。他能這樣複雜的殉難,尤其看出他的功夫,真不可思議。」

「我們能做的,還是盡量做吧。」林權助嘆了口氣,「伊藤公也表示了這些中國青年是中國的靈魂,我們該救他們,伊藤公的看法是不能不重視的,伊藤公最有眼光。純粹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場,我只是代理公使,我實在也不敢拿這麼大的主意,幸虧伊藤公在北京,他肯定表示該救他們,我才放了心。現在的辦法是,你多約幾位你們的弟兄,再去會館一齊去勸譚嗣同,你可以技巧的用到伊藤公的名義,說是我轉達的。伊藤公盼望譚先生以大局為重,還是先到日本,徐圖大舉為上策。日本政府礙於官方立場,不能主動邀譚先生,只能轉告伊藤公的好意,請譚先生三思。並且由你們幾位日本弟兄一齊登門請他去日本,這樣一來,自然也和他自己請求政治庇護情形不一樣。譚的自尊心很強,用以上的方法,也許比較有效。總之。我能做的,一定全做,並且也願意做,但是太明顯太主動的表露日本官方的立場,以我的身分辦不到,並且譚嗣同也不會接受。站在我私人的立場是,對這些中國青年,我極為同情、敬佩,也願意幫助他們;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場,日本政府不能放棄燒冷灶的機會,只要不明顯的違反外交慣例,日本政府一定暗中支持支那的第二勢力第三勢力,這也是我們外交比西方人高明的地方。會燒冷灶,是支那人的手法,日本人學得會,可是現實的英美人學不會。好了,就這麼辦,你說好不好?」

平山周說:「好主意,等一下弟兄們就到使館來,我就約他們去一趟。政治,我們不懂,我們只知道到中國來幫助這些有理想有勇氣的人。」

「你們的背景,我想我知道。」林權助盯著平山周,「到中國來,像你們這樣比較單純的日本人,太少了。但你們來了,我就不能不告訴你們,在大家眼中,你們一定有後台,後台是誰,是玄洋社?是黑龍會?是軍部?是資本家?大家都心裡有數,支那人也心裡有數。」

「但我們什麼都不是。」

「我想我知道你們什麼都不是,但是大家不知道,支那人也不知道。一般說來,你們這種類型的人,不在日本好好過。卻跑到中國來,來幹什麼?於是就有兩派看法,一派看法是,你們是日本極端國權主義分子,你們形式上屬於黑社會,但黑社會真正的後台是日本軍部,所以你們是日本軍部擴張領土政策的尖兵,你們以在野身分,拉攏支那在野勢力,做下伏筆;另一派看法是,你們是日本民權主義右翼分子,後台老闆是日本新興的產業資本家,想擴充勢力、強化代議制度、減弱藩閥政府的獨裁政治,先到中國來,做下伏筆,以備將來挾中國以自重,並且掌握中國市場。」

「我說過,我們什麼都不是。」平山周否認。

「我說過,這點我想我知道。我了解你們,所以我說,到中國來,像你們這樣比較單純的日本人,太少了。」

「那你了解我們到底是什麼?」

「你要聽嗎?我開玩笑不生氣嗎?」

「要聽,不生氣。」

「你們是一種狂熱分子。你們在家裏坐不住,所以跑到外面,老是幫別人興風作浪。你們有一種搗亂狂,老是想推翻頭頂上的一切。日本政府太穩了,你們推不翻,所以跑到中國來搗亂。」「你們日本政府的代表,在中國不也興風作浪嗎?」「完全不一樣。你們興風作浪,至少外形上,要講理想、講義氣、講良知、講交情、講朋友,你們是幫助弱者打強者。我們卻沒這麼笨。我們公開幫助強者、暗中幫助弱者,取得跟強者討價還價的餘地。有一天,價錢好,我們可以把弱者賣給強者;或者價錢不好,扶植弱者推翻強者,或使弱者割據一方。在整個的作業過程中,沒有任何理想人氣、良知、朋友,有的只是日本帝國的利益。我們做的,是真正對日本有利的事:你們卻是胡鬧。你們希望中國強,中國強了,對日本沒有好處。」

「照你們這樣發展下去,只要日本強,那管中國弱,從長遠看,中國弱就是日本的弱,你別忘了都是亞洲人都是黃種人這個事實。將來世界一定朝這樣發展。」

「是日本外交家,不是日本預言家,也不是日本道德家。一百年以後的事,我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和你們感興趣的不一樣。」

「但現在你和我們一樣,對救這些中國弱者感興趣。甚至你還幫助我們。」

「幫助你們?還是你們幫助我們,你們難道還看不出來,你們代日本政府做了日本政府不便做、也做不到的事。」

「我們不給政府利用。」

「那是你們的想法、天真的想法。只可惜你們逃不掉被利用的命運,也許你們不知道。但事實總是:你們無形中在被日本政府利用,或被極端國權主義分子軍部利用,或被民權主義右翼分子財閥利用,甚至,最慘的,被支那人利用。」

「你以為我們是傻瓜,我們這麼容易給人利用?」

「你們是不是傻瓜,要看你們走的是那條路。你們至少在外形上,要講理想、講義氣、講良知、講交情、講朋友,幫助弱者打強者,在外表上,你們是走上這條路,這就是傻瓜之路、這就註定了你們被利用的命運。你們在這條路上的努力、成了,成果的得利者不是你們;敗了,別人都不負責任,你們被人上墳掃墓。上墳回來,還笑你們是傻瓜。」

「你的意思是我們的路走錯了?」

「看你用那一種觀點來看。大體說來,你們走的路是俠客的路,從這個觀點來看,你們的成敗觀根本和世俗不一樣,別人以為你們被利用,你們卻冷笑三聲,為什麼?你們的人生觀是疏財仗義排難解紛,你們根本志不在世俗所爭的功業、權勢、名位與財富。所以,當你們沒得到這些而被別人得到,世俗認為你們是傻瓜,你們卻冷笑三聲,世俗認為你們是失,而你們卻怡然自得。所以,從你們俠客的觀點看,你們走對了路。可是,天呵!誰能了解呢?俠客哲學、俠客人生觀,這是九世紀中國唐朝的小說帶給我們日本的,現在是十九世紀。你們太古典了。」

「你笑我們太落伍了?」

「也不一定。古典可能轉生為未來,只是古典不能轉生為現代,你們的行為,不是歷史就是未來,但不是現代。」

「也許你說得對,我們不現代。我們若現代,我們也不會同譚嗣同交上朋友。他們也不現代。他們是古典的中國武士道,他們用古典給中國創造未來。」

「古典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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