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戊戌政變

黑暗在北京城處處皆有,即使在皇宮中也一樣。紫禁城的宮牆都相當高,夾在宮牆中的,多是四合房、三合房,晚上到來,更是黑暗處處。

乾清門比起午門、太和門來,雖然規模小了一點,但是它身居內廷第一正門,離皇帝最近,天高皇帝近之下,看來也氣勢威嚴。尤其在天黑以後,黯淡的燭光,自門中搖曳出來,照在階前的一對銅獅背面,更顯得威嚴而死寂。銅獅蹲踞在低矮精雕的石台上,五趾張立,看來在保護皇帝,但是,入夜以後,它們在死寂中沉睡了。

乾清門雖然是乾清宮前面的門,但是,它也內有皇帝寶座,皇帝來這裡,叫做「御門聽政」。聽政時太監將寶座抬到乾清門的正中,前面放一黃案,黃案前放一給官員下跪的氈墊,開的是一個半露天的小朝廷。順著御門的石欄向左看,有斜牆一面,就是照壁,壁上黃綠琉璃瓦,凸起在朱紅的牆上,入夜以後,變成一面黑牆,在乾清門前的外院中,顯得格外突出。沿著照壁再向左,過了內右門,就看到三間與高大的皇宮建築絕不相稱的小矮房,就是大名鼎鼎的小內閣——軍機處。與軍機處成直角的,是隆宗門。過隆宗門又成直角,與軍機處無獨有偶的三間矮房又出現了,就是軍機章京值房。

清朝雍正皇帝設立軍機處的原因,是由於連年用兵西北,為了軍書快遞與保密防諜,就在隆宗門外蓋了小矮房,叫大臣值班。從此立為制度,延續了一百八十年。

軍機處是神秘的衙門,它的權力極大,皇帝為了防止它坐大,也未嘗不限制它。例如軍機處自己的圖章,就另放在內廷,要蓋印時,由值班的軍機章京要去「請印」,才能完成蓋印手續。又如中央和地方官吏,上奏的內容,都不準預先告訴軍機處,而軍機處的重地,沒得允許也不得進入,門上掛著白木牌,上書「誤入軍機者斬」,森嚴情況,六字畢呈。為了執行這些森嚴的規定,軍機處每天都來一名御史,在旁監視。

巍峨豪華的皇宮與矮小破落的軍機處,是一種強烈的對比,那正象徵著君主的高大與臣下的卑小。軍機處裏除了辦公用品和休息的木炕外,設備簡陋。唯一考究的,是高掛在牆上的「喜報紅旌」木匾,那木匾上的四個字,正是皇帝每次見到軍機大臣的最大盼望。如今,皇帝的盼望對象轉移了,轉移到軍機章京身上,由於西太后的專權,「御門聽政」早就沒有舉行了,被縮小了的皇帝,現在,決心用變法維新做最後的掙扎,在他與軍機章京的謀畫下,展開了滿漢聯手的大改革。不過,所謂滿,滿洲皇帝一人而已;所謂漢,軍機四章京外加康有為、梁啟超等少數人而已,整個的中國,還像那入夜的銅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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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法維新從六月十一日正式開始。這一天,光緒皇帝詔定國事,宣布變法自強,接著就是密鑼緊鼓的一連串除舊布新的改革。除舊方面廢八股、廢書院、裁綠營、裁冗衙冗官冗兵、禁止婦女纏足等;布新方面薦人才、試策論、辦學堂、設農工商機構、設礦務鐵路總局、提倡實業、獎勵新著與新發明、翻譯新知、准辦學會、准開報館、廣開言路、軍隊改練洋操洋槍、準備實行徵兵等。——在光緒皇帝帶頭、在紫禁城推動中國全面現代化的時候,西太后那邊,在頤和園看在眼裏,也就伸出手來。西太后在光緒皇帝詔定國事第四天,就把皇帝老師翁同龢趕走、把自己心腹榮祿安置做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就是先擺下陣勢,看你皇上有多大能耐。雖然陰雲滿天、大軍壓境,光緒皇帝還是義無反顧的要變法維新,發願不要做喪權辱國的亡國之君,他要在困難重重中向前推進。在白天,他越過守舊大臣,跟軍機四章京推進變法維新;在晚上、他把在軍機章京值房的愛國者叫進乾清門,在銅獅未醒的當口,秉燭策劃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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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論多少夜以繼日的推進,一切卻顯得不對勁了。光緒皇帝終於覺察到危機就在眼前。秘密消息傳來,大概就在十月裏,皇上陪西太后到天津閱兵的時候,廢立皇上、解決新黨的行動,就會展開。光緒皇帝已被逼到牆腳,九月十四日,在四章京正式值房的第九天,他把密詔交給楊銳帶出;三天以後,他又把第二張密詔交給林旭帶出。兩道密詔的內容是:

賜楊銳

近來朕仰窺太后聖意,不願將法盡變,並不欲將此輩老謬昏庸之大臣罷黜,而登用英勇通達之人令其議政,以為恐失人心。雖經朕屢次降旨整飭,而並且有隨時幾諫之事,但聖意堅定,終恐無濟於事,即如十九日之硃諭,皇太后己以為過重,故不得不徐留之,此近來實在為難之情形也。朕亦豈不知中國積弱不振,至於阽危,皆由此輩所誤,但必欲朕一早痛切降旨,將舊法盡變而盡黜此輩昏庸之人,則朕之權力,實有未足。果始如此,則朕位不能保,何況其他?今朕問汝,可有何良策,俾舊法可以漸變,將老謬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而登進英勇通達之人,令其議政。使中國轉危為安、化弱為強,而又不致有拂聖意。爾等與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及諸同志等妥速籌商,密繕封奏,由軍機大臣代遞,候朕熟思審處,再行辦理,朕實不勝緊急翹盼之至。特諭。

賜康有為

朕惟時局艱難,非變法不足以救中國,非去守舊衰謬之大臣,而用通達英勇之士,不能變法。而皇太后不以為然,朕屢次幾諫,太后更怒。今朕位幾不保,汝康有為、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等,可妥速密籌,設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勝企望之至。特諭。

賜康有為

朕今命汝督辦官報,實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出外,不可遲延。汝一片忠愛熱腸,朕所深悉。其愛惜身體,善自調攝,將來更效馳驅,共建大業,朕有厚望焉!特諭。

九月十八日清早,在南海會館裡,康有為和大家捧著密詔,做了緊急的決定:第一、要想辦法救皇上,譚嗣同提議去勸說有新建陸軍在手的漢族軍頭袁世凱,袁世凱頭腦比較新,辦強學會時他就贊助過,皇上前天昨天已連續召見兩次,已表示重用他。如果他能夠深明大義,事情還有轉機,這一勸說,風險雖大,但值得一冒,譚嗣同自告奮勇,願意隻身前去找他。第二、皇上力催康有為南下,用意在避免意外發生時,大家被一網打盡,所以決定康有為速離北京,以保全火種。決定以後,即分頭進行。

當天晚上,譚嗣同聯絡上袁世凱,約好晚上十點,到法源寺去拜訪袁世凱。袁世凱那時事忙,沒住在自己的海淀別業,就便住在法源寺裏,他為什麼住法源寺,沒人知道,也許在學恭親王吧?

一八六○年英法聯軍打進北京的時候,咸豐皇帝逃到熱河,留下弟弟恭親王奕訢在北京與洋人談判。那時洋人占據了紫禁城、北京內城,恭親王住不成自己的恭王府,就看中了外城的法源寺,住進了法源寺。咸豐皇帝在熱河遙控交涉局面,他一再叮囑的是:恭親王不可以親自見到洋人,因為恭親王是中國皇帝的弟弟,地位高高在上,豈可被洋人見到?但是,咸豐皇帝這種叮囑,事實上是做不到的。——你自己打了敗仗,洋人佔了你國都,你跟洋人談判,怎麼可以不打照面?事實上,形勢比人強,英法聯軍在北京殺人放火、搶劫強姦,這種無法無天的局面,也亟應趕快解決,在解決過程中,恭親王就無法不見到洋人了。最後,談判完成,英法聯軍同意撤兵,願和中國和平相處,並表示將按國際禮儀派大使來「親遞國書」。不料這一約定,使以天朝自居的咸豐皇帝大大的介意起來,他批恭親王的奏摺說:「二夷雖已換約,難保其明春必不反覆;若不能將親遞國書一層消弭,禍將未艾,即或暫時允許作為罷論;回鑾後,復自津至京,要挾無已,朕惟爾是問!此次夷務步步不得手,致令夷酋面見朕弟,已屬不成事體。若復任其肆行無忌,我大清尚有人耶?」為了抗議大清無人和拒見夷使,咸豐皇帝不肯再回北京,他死在了熱河。這一死,造成了西太后的奪權成功、恭親王的終於失勢。他在法源寺折衝尊俎的努力,最後擋不住人為刀俎。在法源寺苦心孤詣後三十四年,日本又打敗了中國;再過四年,六十七歲的他,終於在攔阻光緒皇帝變法維新中死去——年輕時,他是同治中興的急進派;年老時,卻變成光緒變法的保守派,這就是人的一生。譚嗣同在去法源寺的路上,忽然想起近四十年前恭親王在法源寺那段救亡圖存的歷史,他順著想下來,想到袁世凱,他的心,涼了半截。啊!他住的瀏陽會館,不就在附近嗎,這一聯想,可真是得天時地利呢。他苦笑了一下。

袁世凱簡直在以朝服出迎這位軍機章京了。軍機章京在實權上,相當於副宰相,袁世凱是老吏,對這樣炙手可熱的新貴近臣,不能不另眼相看的。

譚嗣同首先說事屬機密,要求在臥室與袁世凱單獨談話,袁世凱照辦了。在臥室裏,譚嗣同出示光緒皇帝的密詔,以取信於袁世凱。並告訴他,救皇上、救中國,在此一舉。譚嗣同表示,根本的關鍵在西太后,只有清除了西太后,才能解決問題。如今要袁世凱配合的是:一、殺掉榮祿;二、包圍頤和園。至於進頤和園對付西太后,無須袁世凱派兵,他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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