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回到上海,已是一八九八年的春天。這一年是光緒二十四年戊戌年,過去多少年的經營,都在這一年快速有了結果。先是四月二十八日光緒皇帝召見了康有為;十七天後,五月十五日,皇帝又召見了梁啟超,賞給梁啟超六品官頭銜,要他辦理印書局事務。這是一次很奇怪的召見,按照朝廷定例,一定要四品官以上,才有資格被皇上召見,皇上是不召見小臣的。那時候梁啟超只有二十六歲,不但不是小臣,根本是一介布衣,由皇上召見布衣,這在清朝開國以來,都是罕見的事。
罕見的還不止此。七月間,譚嗣同也被召見了。七月二十日,發表了四個軍機章京,軍機章京像是唐朝參知政事的官,官位不算大,但接近皇帝,有近乎宰相的實際權力,光緒皇帝認為康有為名氣太大,怕刺西太后的眼,所以把康有為安排在皇宮外面,雙方通過四章京,保持聯絡。於是,在退朝以後、在下班歸來,在南海會館、在瀏陽會館,就多了大家聚會的足跡。
不過,聚會對譚嗣同說來,是不很單純的。康有為、梁啟超、乃至其他三位章京——楊銳、劉光第、林旭等人,他們都純粹是知識分子,就是一般所說的書生,他們的交遊範圍,是狹窄的,但是譚嗣同卻不然。他的交遊,除了和他一樣的書生以外,還包括五湖四海的各行各業人物,也就是書生眼中的下層階級。譚嗣同小時候讀左太沖的詩,讀到「何世無奇才,遺之在草澤」,非常欣賞。他相信「草澤」之中,必有「奇才」存在,一如孔子相信十室之內必有忠信一樣。而這種「奇才」,在書生中,反倒不容易找到,黃仲則的詩說「仗義每多屠狗輩」,就是這種觀點。譚嗣同要結交五湖四海中的豪傑之士做朋友,為的是他相信救中國,光憑書生講空話寫文章是不夠的,還得伴之以行動,而這種崇尚行動的人,卻只有從下層階級去找,尤其是下層階級的幫會人物。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洪門」人物。「洪門」是明末遺民反抗清朝的秘密組織。它的遠源來自台灣。當年鄭成功義不帝清,退守台灣後,他和部下歃血為盟,宣誓大家結為兄弟,從事反清復明的大業。他開山立堂——開金台山、立明遠堂,成立了「漢留」,表示是滿族統治下不屈服的漢族的遺留。再派出了五員大將,潛入大陸,就成為「洪門的前五祖」,以福建九連山少林寺為大本營。為了向台灣溯源,譚嗣同說動了他二哥譚嗣襄去台灣,追蹤鄭成功「漢留」的足跡。可是二哥追蹤的結果,卻很洩氣,他寫信告訴譚嗣同,台灣已經不是鄭成功時代的台灣了,台灣變了,變得只見流氓不見大俠了,要找大俠,還得從大陸去找。於是,譚嗣同決定在中原的下層階級裏去找同志,就這樣的,他認識了王五。
王五是北京人,他本姓白,八歲時就成了孤兒.他和弟弟沿街討飯,討到了北京順興鑣局,鑣局的王掌櫃看他長得相貌不凡,就收留了他,認為養子,改姓王。十一年後,王掌櫃死了,他就繼承了鑣局。由於他行俠仗義、為人直爽、武功又高,就被人叫做「大刀王五」,他的本名,是王正誼。
鑣局是一門奇怪的行業。幹這行的人,被達官貴人大商巨賈請來做保鑣,保護人身或押運貨物上路,直到目的地為止。這種業務,叫做「走鑣」。幹「走鑣」,或走「水路鑣」、或走「陸路鑣」,都要冒不少風險,風險就是路上的強盜,一般叫做賊。
開鑣局的不能見賊就打,那樣代價太高,打不勝打。相反的,不但不是打,而是和談。遇到有賊攔路,鑣局的頭兒總是近上前去,一臉堆笑,抱拳拱手,向賊行禮,招呼說:「當家的辛苦!」那做賊的,也得識相,能放一馬就得放。也會回答:「掌櫃的辛苦!」接著賊會問鑣局的名字:「那家的?」保鑣的就會報上字號。於是,就開始用「春點」談,「春點」,就是黑話。
「春點」的範圍包括江湖上的師承與幫派,如扯上遠祖或同門關係,大家都一師所傳,就好說了。給賊面子,承認賊給方便,是賞飯給鑣局。然後就有這樣的對話:
「穿的誰家的衣?」賊問。
「穿的朋友的衣。」保鑣答。
「吃的誰家的飯?」賊問。
「吃的朋友的飯。」保鑣答。
這是真話,因為保鑣的,正是吃的是賊的飯——沒有賊這一行,誰還要找保鑣呢?賊正是衣食父母啊!
一陣「春點」拉下來,賊把路讓開,表示放行了。臨走保鑣還得客氣一番。說:
「當家的,多謝『借路』。你有什麼帶的,我去那邊,幾天就回來。」
「沒有帶的。」賊也客氣。「掌櫃的,你辛苦了。」
賊不託帶東西,但賊會進城來玩。玩的時候,也會找上鑣局,鑣局一定會保護他們,不讓官方捉到。要是給捉到,招牌就砸了。以後上路,江湖絕不好走了。
大刀王五的鑣局,雖然是北京城裏八個鑣局中的一個,但是,由於王五的名氣大,所以,在「走鑣」時候,只要一亮出王五的堂號,四方綠林,無不買賬。正因為王五跟賊的關係好,所以,有些麻煩,也就惹到頭上。有一次,一連發生了幾十件劫案,被搶劫的,又多是貪官污吏,引起刑部的震驚,下令叫濮文暹太守去抓。濮太守派了官兵幾百人去宣武門外王五家抓人,可是王五以二十人拒捕,官兵不敢強進宅內,相持到晚上,官兵暫退,王五也穿著兵士制服,混在其中脫走。第二天,王五忽然到濮太守那兒自首。濮太守奇怪:
「抓你你拒捕,不抓你你自首,怎麼回事?」
王五說:「你來硬的,我就硬幹;你既撤兵,我就投案。」
濮太守說:「我知道你早已洗手不幹強盜的事,但你總要幫我破破案,幾十個案一齊來,豈不給做官的好看!」
王五說:「大人的忙我一定幫,問題是你大人要贓還是要人?要贓,我可幫忙追回;要人,只好拿我去頂罪。」
濮太守決定但求追贓而已。就這樣的,問題解決了。
後來,王五感於濮太守是清官是好官,沒有栽誣他是匪類,在濮太守下台去河南的時候,還派人送了他一程。
王五外號「京師大俠」,這是人們讚美他的俠氣。另一方面,他的武功也是第一流的,大刀只是他武功的一面而已,他還精於劍術,在跟他學劍的學生裏,有一個湖南人,就是譚嗣同。
譚嗣同是外號「通臂猿」的胡七介紹認識王五的。他稱王五為「五爺」、胡七叫「七哥」,王五、胡七叫譚嗣同做「三哥」。王五的哥兒們一律跟著叫「三哥」。譚嗣同是這些人中唯一的知識分子,但他毫不以此自驕,反倒跟這些粗人相偕,稱兄道弟。大家都知道三哥書讀得好,有學問,並且肯教他們,沒有架子。大家樂意跟三哥接近,聽三哥談古論今。大家知道三哥的老太爺是做官的,三哥是官少爺,三哥不會幹他們那一行,各幹各的。但是,大家是哥兒們,大家肝膽相照,就這樣的,大家交上朋友,並跟王五和胡七拜了把兄弟,轉眼十年了。
十年間,王五和哥兒們有好多次跟譚嗣同談到幫會的事,他們很明顯表達出他們反對滿洲人的傳統。但是,一碰到滿洲人這個問題,譚嗣同好像就有點不願多說。不過,他也不掃他們的興,也不說他們不是,笑著看他們叫罵。大概是態度不明朗,哥兒們頭腦簡單,就以為三哥也是反對滿洲人的。
大家做朋友,做到了第十年,一八九八年到了。譚嗣同應召進宮見光緒皇帝,並在軍機處做了四章京之一,消息傳遍了北京城,也傳到了鑣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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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見了皇上!」「他去見了皇上!」六個字,像空氣中釘進六顆釘子,王五他們呆住了。他們互相看著,都不說話。有人沮喪地低了頭。
「譚嗣同背叛了我們!」胡七突然斬釘截鐵。
「沒有,譚嗣同沒有背叛你們!」一個堅定的口音響在門口,站在那裏的,正是譚嗣同。
「三哥啊!」王五大叫了起來,他突然站起來,滿臉通紅。「三哥,你去見他幹什麼!我們是什麼立場?他們是什麼立場?我們和他們之間,有什麼好談的?我們和他們之間,沒有好談的!要有,就是他們擦我們,我們擦他們!」王五的右掌做成刀狀,來回各做一個砍頭的姿式。「三哥啊,你是有大學問的,不像咱們哥兒們是老粗,你比我們讀書明理,你說說看,你為什麼去見滿洲人,要幹這種事,你叫我們怎麼辦?怎麼對待你?」
「這就是我不先告訴你們的原因,我不能使你們為難、使你們精神上先有負擔。我若先告訴了你們,你們一定不同意我去。我去以前,結果是好是壞我也沒把握,所以,我寧願先去試試看,如果結果不好,那就是我一個人判斷的錯,不牽連五爺和各位。如果先告訴了你們,你們一定不同意我去,如果去了結果好,你們就擋住了這個結果,豈不我又陷你們於判斷錯誤?所以,我決定還是不先告訴你們。我——」
「你!你!你他媽胡說!」胡七陡的站起來,撩起了袖子,大家也部站起來。王五把左手手心向下,從左胸前向外劃過,暗示不要輕舉妄動。譚嗣同坐在方桌的一邊不動,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