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十月已經轉冷,可是冷的時候,忽然有一股暖的感覺,那就是俗說中的「溫雪」。「溫雪」就是開始要下雪了。
半夜裏梁啟超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無法成眠。他索性點起蠟燭,擁被看起書來。書是一本講北京古蹟的小冊子,叫《京城古蹟考》,作者是奉乾隆皇帝之命,調查北京古蹟,寫了這本書的。書中說北京城內城本來是十一個門的,後來改為九個門了。梁啟超心裡想,一般說「九門提督」,是掌管北京城治安的將軍,若北京沒有變小,「九門提督」豈不該叫「十一門提督」了?九個門也好,至少他這廣東人記起來,要方便一點。接著他就一邊用指頭計算,一邊背背北京的城門。北京城門一般說是「裏九外七皇城四」。有的城門,由進出的車,就可看出特出。「裏九」是內城的九個城門,南面城牆中間是正陽門。走的是皇轎宮車。正陽門東邊是崇文門,走的是酒車,燒鍋的多在北京東南,就這樣走進來。東邊城牆中間是朝陽門,走的是糧車,南方的糧食都由北運河運到通州,再由通州走大道進朝陽門,所以朝陽門附近的倉庫也最多,像祿米倉、南門倉、北門倉、新太倉等都是。朝陽門北邊是東直門,走的是木材車,附近大木廠也最多。北面城牆接近東直門的是安定門,走的是糞車,附近地壇那邊有許多糞場,把糞曬乾,賣給農民當肥料。安定門西邊是德勝門,走的是兵車,德勝兩字是討個吉利,當然打敗之事,也不在少。西面城牆接近德勝門的是西直門,走的是水車,玉泉山的水,裝在騾車上,運到皇宮。西直門南邊,也就是北京西面城牆中間那門,是阜城門,走的是煤車,附近有門頭溝、三家店等煤礦。再轉過來,轉到南面城牆,正陽門西邊的,就是宣武門,走的是囚車。宣武門外有大名鼎鼎的刑場菜市口,死刑犯都由內城經宣武門遊街到外城,然後在菜市口行刑。——梁啟超數到這裡,想到宣武門外這片北京西南地區,算是他們廣東人最熟悉的。這片地區裏,有南橫街的他們的會館,是上北京的廣東老鄉的大本營。對梁啟超自己說來,米市衚衕的南海會館,他是更常去的。因為南海會館是老師康有為的居留地。他隨老師一直住在那裏。強學會成立後,他就搬到後孫公園,以便照料會務了。
梁啟超的留守強學會,原因是康有為南下。那是一八九五年。這一年在北京,康有為上書給皇帝,失敗了;辦報紙,失敗了;組織救國團體強學會,也在失敗邊緣。康有為離開北京前夜,查禁這個會的風聲,愈來愈濃了。這個團體是政黨的雛形、也是學校的變相,由於當時氣氛太保守,所以只好用這種不倫不類的團體來過渡。但是,不論怎麼過渡,保守勢力還是要鏟除它。康有為南下後,北京京城的步兵統領衙門帶來了人馬,所有的圖書、器材都給沒收了。連梁啟超私人的一些衣服,也在被沒收之列。梁啟超給掃地出門了。
梁啟超這時只有二十三歲,一天早上,他拖著辮子、也拖著腳步,走到了北京宣武門外,走入了西磚衚衕,走進了法源寺。那正是北國的冬天,晴空是一片蕭瑟。法源寺天王殿前,從屋瓦延伸到三級台階、從三級台階延伸到前院,都蓋上了一層白雪。看上去一片寒澈潔白,令人頓起清明之氣。他久已聽老師讚美過法源寺,可是,在北京住了這麼多日子,卻大忙特忙,一直未曾來過。兩天前,強學會被封了,他被掃地出門,這回可閒起來了。趁機浪跡京師,豈不也好,北京可看的地方太多了,首先就想到法源寺。
梁啟超站在雪地裏、站在法源寺大雄寶殿台階旁邊第一塊舊碑前面。他對書法的造詣,趕不上他老師,但他對佛法的研究,卻有青出於藍的趨勢。所以他端詳古碑,不從書法上著眼,而從佛法上寓目。他本是神童,四歲起讀四書、六歲就讀完五經、八歲學作文、九歲就能綴千言、十二歲考上秀才、十七歲就考上了舉人,而他考上舉人後四年,他的老師康有為才以三十六歲的年紀考上舉人。第二年正是甲午戰爭那年,他跟老師一起進京趕考,考進士,因為那時老師已名動公卿,主考官怕他考取,如虎添翼,所以全力封殺。在閱卷過程中,守舊之士看到一篇出色的考卷,斷定是康有為的作品,故意不取它,結果放榜之日,康有為考取了,梁啟超反倒沒考取,原來那篇出色的考卷是梁啟超的!守舊之士整錯了人。
雖然考場失利,但是追隨老師奔走國事,受到各界的注目與讚歎,卻也少年得志。但是,二十三歲就名滿天下的他,卻毫無驕矜之氣。他志在救世,從儒學而墨學、從墨學而佛學。嘗試為自己建立一貫的信仰。佛學的信仰是唯心的,寺廟本身卻是唯物的,以心寄物,由物見心,寺廟有它的必要嗎?梁啟超站在石碑前面,思路一直在心物之間疑惑著。接著他走上台階,走進大雄寶殿,仰望著乾隆皇帝那「法海真源」的匾額,他的疑惑更加深了。「法海真源」,應該源在無形的明心見性,豈可源在有形的寺廟之中?他搖晃著比一般人要大了許多的腦袋,喃喃自語,有點不以為然。
在寶殿中,另一個年輕人注意到他。那個年輕人三十多歲,剛毅外露,目光炯炯。看他在搖頭晃腦,走了過來。
「看你這位先生的相貌,像是南方人。」那個年輕人先開口了
梁啟超側過頭來、側過身來,點了點頭。
「你看對了。我是廣東。不過聽你一開口就湖南話,你先生也像是南邊來的。」
「是啊,我是湖南瀏陽。你是廣東——」
「新會。」梁啟超補了一句,「咦,瀏陽會館就在這附近啊。」
「是的,就在這附近的北半截衚衕。我昨天才從上海到北京,對北京並不熟。就住在我們瀏陽會館裡。」
「你先生昨天才到北京,今天早上就到廟上來,一定是佛門人士吧?」
「也是,也不是。我對佛法有研究的興趣,可是並沒像善男信女那樣對佛膜拜,當然也從不燒香叩頭。」
「我也一樣,我們是志同道合了。我對佛法喜歡研究,也喜歡逛逛寺廟。可是,總覺得寺廟跟佛法的真義,有許多衝突的地方。宋明帝起造湘宮寺,他說『我起此寺是大功德』,可是虞願卻說了真話,他說:『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賣兒貼婦錢。佛若有知,當悲哭哀愍。罪高佛圖,有何功德?』像湘宮寺這種寺廟,古往今來也不知有了多少,可能寺廟蓋得愈多愈大,離真正的佛門精神反倒愈疏愈遠。當然,這座法源寺有點例外,它本來是唐朝的忠烈祠,一開始並沒有這種大雄寶殿式的佛教氣氛。」
梁啟超的廣東官話,說得很慢,口音有點奇怪,但是見解更奇怪了——在佛堂裏,他沒有訶佛罵祖,但他似乎根本否定了佛堂的意義。使面前的湖南人聽了,備感好奇。湖南人說:
「你老兄的見解是很高明的,我們又是志同道合了。嚴格說來,寺廟這些有形的東西,除了有藝術的、建築的和一點點修持的功能外,離真正佛門精神,誠如你所說,十分疏遠。自佛法入中國來,演變得好奇怪,一開始就走入魔障,大家沒能真正把握住佛門實質,反倒拚命在形式上做功夫,佛門的大道是無形的,可是自命為佛教徒的人,卻整天把它走得愈來愈有形,蓋廟也、念經也、打坐也、法會也、做佛事也——這些動作,其實跟真正的佛心相去甚遠了。《華嚴經》有『迴向品』,主張已成『菩薩道』的人,還得『迴向』人間,由出世回到入世,為眾生捨身。這種『迴向』後的捨身,才是真正的佛教。但是,佛教傳到中國,中國人只知出世而不知入世,只走了一半,就以為走完了全程。他們的人生與解脫目標是『涅槃』,以為消極、虛無、生存意志絕滅等,是這種路線的目標,他們全錯了。他們不知道,佛法的神髓,到這裡只走了一半,要走下一半,必須『迴向』才算。談到『迴向』後的捨身,佛門人物也幹過,但那只是走火入魔。五代後期,周世宗就指出:『僧尼俗士,自前多有捨身、燒臂、鍊指、釘截手足、帶鈴掛燈、諸般毀壞身體、戲弄道具、符禁左道、妄稱變現還魂坐化、聖水聖燈妖幻之類,皆是聚眾眩惑流俗,今後一切止絕。』可見這種捨身,也只是把戲,並非真的為生民捨身。五代後期,全國財務困難,周世宗下令毀掉天下銅佛像,用來鑄錢。他的理由是:我聽說佛教以身世為妄,利人為急,如果佛本人真身尚在,為了解救蒼生,一定連真身都肯犧牲,何況這些銅做的假身呢?這種理論,才是真正深通佛法的理論。明朝末年,張獻忠『屠戮生民,所過郡縣,靡有孑遺』。有一天,他的部下李定國見到破山和尚,破山和尚為民請命,要求別再屠城。李定國叫人堆出羊肉、豬肉、狗肉,對破山說:『你和尚吃這些,我就封刀!』破山說:『老僧為百萬生靈,何惜如來一戒!』就立刻吃給他看,李定國盜亦有道,只好封刀。周世宗和破山和尚,他們真是第一流深通佛法的人,因為他們真能破『執』。佛法裏的『執』有『我執』和『法執』:我執是一般人所認為主觀的我;法執是所認為客觀的宇宙。因為他們深通佛法,所以能『為百萬生靈』,毀佛金身,開如來戒。而一般的佛門人物,整天談世間法、談出世間法,其實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