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皇帝

翁同龢進了宮,把康有為的意見,偷偷告訴了皇帝。請皇帝注意這個三十八歲的青年改革家。這時正是甲午之戰的第二年,中國打了敗仗,割了台灣、賠了二萬萬兩銀子,皇帝在苦悶中。

皇帝從四歲登基以來,一直在皇太后威嚴的眼神下長大,二十多年來,沒有一天不感到背後那一對可怕的眼睛。小時候,他坐在皇帝寶座上,可是背後有簾子下垂,皇太后坐在簾子後面「垂簾聽政」,若隱若現之間,使朝臣聽她的,而不是聽皇帝的。那時候他年紀小,聽誰的,對他都一樣。他小得不能做皇帝,大他三十六歲的大姨媽,不,皇太后,主持一切。她人在簾子後面,可是命令一直在御座前面。每次上朝,他被抱上御座,兩隻靴子底就直直對準大臣的老臉,他們說的話,他全不懂,在無聊中,他只好做一項消遣,他們之中,誰在說話,他便靠住大椅背,把靴子並著對準誰,先使他自己看不見那張說話的老臉,然後靴尖互相抵住,把靴跟偷偷分開,再從靴跟的三角形空隙,去看那張說話的嘴。——每一張嘴都不一樣,但每一口爛牙都一樣。他比較每一張嘴和牙,偷偷的笑。他不敢笑出聲來,大姨媽,不,皇太后就坐在身後。年紀小的時候,他常常聽到什麼「姨指」,後來才知道是皇太后的命令——「懿旨」;又常常聽到什麼「魚指」,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他小皇帝自己的命令——「諭旨」。他慢慢分辨出「懿旨」是真的,而「諭旨」卻是假的。這些旨呀旨的,他本來都不懂,而是翁師傅教的。翁師傅在他六歲依制就學時就來上課了。記得上課第一堂就是學寫翁師傅的名字——「內閣學士翁同龢」,好難寫啊!一個人的名字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口」字?他想到上朝時靴子縫間的一張張嘴,他笑起來。可是,翁師傅立刻警告他,做皇帝,要莊嚴,請皇上不要笑——

就這樣的,他在沒有笑容的宮廷裏長大,整天是別人向他磕頭,他再向皇太后磕頭。他夾在兩極之間,兩極之間只有他自己。整天面對的,是一層又一層的人牆與宮牆。人牆都是跪著的,是那麼矮;宮牆都是立著的,是那麼高。他沒有玩伴。要玩自己玩,可是旁邊總有「他們」在照拂、在偷看,最後玩得也不是自己,而彷彿在戲台上。在宮中的戲台前面,他陪皇太后聽戲,他現在自己玩,被他們看,又和在宮中聽戲有什麼不同?不同的是,他的觀眾比劉趕三還要少。

他真喜歡看劉趕三的戲,他記得十九歲結婚那年,皇太后說皇帝成人了,要把政權歸還給皇帝,撤掉了背後的簾子,實行「歸政」,他像個皇帝了。可是,在陪皇太后聽戲的時候,他還是得站在旁邊,必恭必敬。有一天,劉趕三在唱一齣扮皇帝的戲,忽然在台上插科打諢,在同台的戲子笑他是假皇上的時候,他坐在那兒忽然說:「你別看我這個假皇上,我還有座位坐呢!」當時因為戲演得大家高興,劉趕三這一說,居然逗樂了皇太后。皇太后那天特別高興,在台上台下、大家圍著討她歡喜的時候,她居然含笑,慢慢抬高她的食指,說:「那就給我們真皇上端把椅子吧!」從此以後,他才在聽戲時有了座位。

皇太后是他母親的姐姐,皇太后自己的小孩同治皇帝被皇太后折磨死了,所以把他這外甥找來充皇帝。在他剛出生不久,皇太后就問他母親:「有沒有打了什麼鎖?」他的母親的回話是:「啟稟皇太后,沒有。奴才們還沒有準備,只候皇太后開恩。」所謂的鎖,是掛在剛出生小孩脖子上的鎖片。中國人相信人命無常,為了要使小孩子平平安安長大,就用象徵性的鎖片鎖住他,使他不能從來的路上走回去。皇太后從俗送了金的鎖片給他,他當然做夢也想不到,這位送鎖片的大姨媽,竟是真正鎖住他一生的人!

皇太后的親生兒子同治皇帝死後,按照祖制,應該以晚一輩的做接班人,皇帝無嗣,該從近支晚輩裏選立皇太子。可是,皇太后不肯,因為這樣一來,她自己又高了一輩,變成太皇太后,再會「垂簾聽政」,就不成體統了。因此她不給兒子立嗣,反倒找來外甥充皇帝。當時有御史吳可讀以「屍諫」力爭,可是也沒有用。她的妹夫醇親王聽說自己兒子給派去做皇帝,知道上有威風凜凜的大姨媽,這皇帝可不好做,因此嚇昏了,他跪在大姨子面前又磕頭又大哭,可是卻挽不回這一局面。想到自己的兒子做了皇帝,這是一種殊榮;但一想到從此親情兩斷、骨肉生分,將來的父子關係變成了君臣關係,他又感到一種隱痛。登極大典開始之日,也就是四歲的小兒子永遠離家之時。那是一個夜晚,四歲的小男孩被叫醒,給抱進了鑾輿大轎,唯一他能見得到的熟面孔,是他的乳母,那還是皇太后特詔允許的。

乳母是富貴人家的特產。按照中國的習慣,生母十月懷胎,生下兒子,體力已衰,真正餵奶的工作,主要要靠更合適的專家來擔任,所謂專家,就是乳母。乳母大多來自農家,農家的女人接近自然、身體健康、性格淳厚,挑選乳母的條件是找到剛生小孩兩個月的、相貌端正又奶汁稠厚的為上選。選定以後,雙方約好,從此乳母不得回自己的家、不許看望自己的小孩,她每天要吃一碗不放鹽的肘子,以利產奶,日子久了,她不再是女人,而是一條奶牛。很多農家的女人,為了救活自己的家人,甘心出來做乳母。常見的一個現象是,她養肥了別人的小孩,而自己的小孩,卻往往餓死了。一朝富貴人家的小孩長大,她自己得以回家探親的時候,常會發現,她自己的小孩。早已不在世上多年了。

當四歲的小男孩給抱進了鑾輿大轎的時候,乳母後退,鑽進了一肩小轎,隨在儀仗行列的最後,進了皇宮。她跟小皇帝相依為命,但是,小皇帝比她還好一點點——在大庭廣眾的朝見中,他的親人,夾雜在眾人之中,還可以偷著看到;但她的親人呢,卻永遠長在夢中!

皇宮被叫做紫禁城。中國習慣天帝住的天宮叫紫宮,紫是紫微,就是北極星,北極星位於中天,明亮而有群星環繞,象徵著帝王的君臨。紫禁城的格局,就是這樣建造起來的。太和殿雄踞中央,居高臨下;皇帝寢宮乾清宮、皇后寢宮坤寧宮,乾坤定位;東邊日精門、西邊月華門,日月分列;十二宮院,十二時辰。東西六宮後面的幾組宮閣,群星環繞。從天地乾坤到日月星辰,真命天子就這樣用宮殿襯托出來了。

紫禁城在白天時候,是瓊樓玉宇、琉璃生光;但一到夕陽西下、暮色蒼茫之際,一層層恐怖氣氛,就襲人而來。那時候,進宮辦事的人都走了,寂靜的乾清宮裏就傳出太監們的淒厲呼聲:「搭閂,下錢糧,燈火小——心——」,隨著一個人的餘音,各個角落裏此起彼落的響起了值班太監的回聲。這種呼叫,使整個的紫禁城,從中央開始,隨著音波傳播出一陣陣鬼氣,令人毛骨悚然。

小皇帝剛入宮的時候,只有四歲。但毛骨悚然的感覺,卻是不分日夜的。在白天,他看到的總是那威風凜凜的大姨媽,不,「親爸爸」,她要他叫「親爸爸」,令他毛骨悚然;在晚上,他看到的卻是巍峨宮殿的陰影,服侍他的屍居餘氣、不男不女的太監,和四處的鬼影幢幢,令他毛骨悚然。他在恐懼中唯一的依靠,只有他的乳母,但是乳母並不準時時在旁邊,大多的時間,他還是孤獨無靠。直到他六歲的時候,翁同龢師傅來教他讀書。他的境界,才開始在知識上有了發展。翁同龢跟他的師生之情是深厚的。從翁同龢那裏,他知道了自己、知道了中國,也知道了中國以外還有世界。人間有的,不只是那一座座皇宮,在皇宮以外,還有大地中國、大千世界。

熬到十九歲時候,皇太后形式上歸政給皇帝,但他這個皇帝,卻是空頭的,真正的大權,還操在皇太后手裏。皇太后雖然在北京城裏不再垂簾,但在北京城外的頤和園中,卻有一道天網,罩住了北京城。

皇帝十九歲獲得歸政以後,他看到的國事,是一個爛攤子。皇太后那時五十五歲,中國在她手下,已經三十年了。三十多年前,皇太后奪權成功,乃是因為英法聯軍殺進北京的外患而來,如今三十年下來,又來了甲午之戰新的外患,但是國家在皇太后無知又自私的統治下,更衰弱了。三十年前中國是被洋鬼子欺負,三十年後,竟連東洋鬼子都敢欺負起中國來了。隨著國家局勢的惡化、隨著自己年齡的長大,皇帝決心要翻過這座宮牆,真正做一個像樣的皇帝。記得他小時候,在紫禁城裏,他奔跑著,奔跑過一層又一層的宮牆,可是,不論他怎麼奔跑,也翻不過它們,他知道宮牆外面是他自己的國家——有一天,他自己將去治理的國家。如今他長大了,他真的要去治理了,可是宮牆還擋在那兒,不但有形的擋在那兒,並且無形的延伸到北京城外、伸展到城外高高在上的頤和園。那頤和園,他每個月都要去上五六次,去向皇太后請示與請安。雖然貴為皇上,但他不能直接進入皇太后的宮殿,他得跪在門外,等候傳見,還得偷偷和一般大臣一樣,送李總管他們紅包。才得快一點進去,否則先在門外跪上個半小時,也在意中。這是什麼皇帝啊!

偌大的宮廷、滿朝的文武,除了老師翁同龢外,他沒有可以說貼心話的男人。他被歸政以後,外面傳說有皇太后的「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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