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一八八八年,是清朝第九個皇帝光緒十四年,中國的戊子年舊曆正月初二日的上午,一個近三十來歲的青年人,一對有神的大眼睛,緊閉著嘴,有點黑,一臉廣東人的長相,留著辮子、穿著灰色長袍、外套黑馬褂、腳穿禦寒的毛窩,漫步走向憫忠寺來。那時候憫忠寺已經改名法源寺,改了一百五十七年了。法源寺在北京宣武門外西磚衚衕,遠遠望去,並排的三座大門,每座都對開兩扇,門頂上是厚重的宮殿式建築,門與門之間是牆,牆頭也同樣鋪上琉璃瓦。這一排山門建築,第一印象使人覺得厚重,好像凡是看到的,都戴了又厚又重的大帽子,莊嚴地等你過來。中間的門最大,前面左右各一隻石獅子,尤其顯得莊嚴。正門是開著,可是冷清清的,看不到什麼人。雖然是正月初二,過年過得最熱鬧的時候,法源寺這種廟,卻不是熱鬧的地方。北京的群眾這時候去的是朝陽門外的東嶽廟,這是奉禮道教東嶽大帝的廟,廟裏有真人大小的地獄七十二司,惡形惡狀的,看起來很恐怖,據說還出自元朝塑像名家劉元之手。地獄有的還有活動機關,曾有嚇死遊客的事,所以停止了,足見這個廟的格調不高。這座老廟每到過年,香火特旺,男男女女,一清早就趕去燒香。廟的後院,有一頭銅騾子,有人那麼高,鑄得很好,傳說這騾子很靈,有病的人用手摸牠身上那個部位,自己身上那個部位的病就會好;沒病的人摸它身上那個部位,自己身上那個部位以後就不生病,要摸還得過年時候摸,過年時候才最靈。於是一到過年,這頭銅騾子就被擠得水泄不通,被摸得光亮無比,不亦樂乎。它的生殖器,沒人公然摸,但也極光亮,據廟裏老道說,半夜三更許多人專門來摸它,這大多是生花柳病的人。
銅騾子以外,就是月下老人廟,廟中有一副寫得極好的對聯,上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下聯「是前生註定事,莫錯因緣」。上下聯分別來自《西廂記》和《琵琶記》,妙手天成,使這座小廟大生光彩。來燒香的都是老太太帶大姑娘,有的大姑娘知道了是什麼神,不好意思,不肯磕頭,老太太逼她磕,她氣得扭扭走了;有的不知道什麼神,糊里糊塗也就磕了,一天下來,香灰滿地,到處成堆。
在東嶽廟求健康長壽、求婚姻美滿以後,發財問題還沒解決,於是男男女女,又湧到廣安門外財神廟。財神廟有個大香爐,可是人山人海,都來上香,容也容不下,香一上,管香爐的人就立刻把香抽出來,丟在下邊大香池裏,要想自己的香多燒一會兒,得在旁邊拜託管香爐的,管香爐的也沒辦法,不過如果這香不是自己帶來的,而是向這個廟買的,就可以稍加優待。廟裏又訂做大量的紙元寶,不賣,因為神不能做買賣,不過善男信女如果奉獻足夠的香錢,神可以奉送一個。就這樣的,財神廟的盛會,最後發了財的,是財神自己。
法源寺比起來,就冷清多了。
法源寺的大雄寶殿並不高,走上八級台階,就是寶殿正門。正門看上去四扇,只是中間兩扇能開。正門左右有對聯,上面有三扇橫窗,橫窗上就是「大雄寶殿」橫匾。台階旁邊立著舊碑,因為是千年古剎,寺裏的這類古蹟也很多。有的舊碑下麵塑著大龜,這個烏龜台石叫「龜趺」,唐朝以來就流行了。烏龜頭略向上抬著,好像背負著歷史,不勝負荷。
青年人站在台階旁邊第一塊舊碑前面,仔細看著碑文,又蹲下來,看著龜趺,他好像對龜趺比對碑文更感興趣。龜在中國,是一種命運的象徵。中國人自古就燒龜的背,從裂紋裏判斷命運,在中國人眼中,千年王八萬年龜,龜是長壽的動物,它有足夠的閱歷來告訴人類吉凶福禍,可惜的是,龜不說話,所以只好用火刑逼供。燒出的裂紋,經過解釋,有利,皆大歡喜;不利,就不敢動。唐太宗為了搶政權,殺他哥哥和弟弟的時候,左右勸他下決心,不然你哥哥弟弟就要殺你,唐太宗始終猶豫,最後搬出烏龜來問卜,張公謹走上去,抓起烏龜,丟在地上,說卜以決疑,不疑何卜?今天要做這事,已不容懷疑,如果卜的結果不吉,難道就不做不成?於是唐太宗就不問卜了。周朝滅商朝以前,也先問卜,結果竟是不利,大家都害怕了,姜太公把烏龜丟在地下,用腳去踩,說死骨頭那裏知道什麼吉凶?於是周武王還是出兵了。在中國歷史上,除非這種英雄豪傑,沒有人敢打破這種傳統的信仰。
青年人望著碑下的龜趺,看得出神了,沒感覺背後已經站了一位和尚。那和尚好奇的望著這個青年人,像青年人端詳龜趺一樣的端詳著他。最後,青年人站起身來,伸一伸懶腰,繞到龜趺的背後,這時候,他發現了和尚。
和尚不像和尚,倒像一位彪形大漢。他四十多歲,滿面紅光,兩道濃眉底下,一對精明的眼睛直看著他。和尚臉含著笑,但他的兩道濃眉和一對利眼沖去了不少慈祥,他夠不上菩薩低眉,但也不是金剛怒目,他是菩薩與金剛的一個化身。和尚的造形,使這青年人一震。
和尚直看著青年人,心裡也為之一震。這青年人氣宇不凡。四十多年來,和尚閱人已多,但像這青年人這樣面露奇氣的,他還沒見過。
青年人向和尚回報了笑容,和尚雙手合十,青年人也合十為禮,但兩人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青年人把右臂舉起,把手撫上石碑,開口了:
「法師認為,是法源寺的名字好呢,還是憫忠寺好?」
和尚對突如其來的問話,沒有任何驚異。順口就答了:
「從對人的意義說,是法源寺好;從對鬼的意義說,是憫忠寺好;從對出家人的意義說,兩個都好。」
青年人會心的一笑,法師也笑著。
「我覺得還是憫忠寺好,因為人早晚都要變成鬼。」
「寺廟的用意並不完全為了超度死者,也是為了覺悟生者。」
「但是憫忠寺蓋的時候,卻是為了超度死者。」
「超度死者的目的,除了為了死者以外,也為了生者。唐太宗當年把陣亡的兩千人,都埋在一起,又蓋這座憫忠寺以慰亡魂,也未嘗不是給生者看。」
「對唐太宗說來,唐太宗殺了他弟弟元吉,又霸佔了弟媳婦楊氏。後來,他把弟弟追封為巢剌王,把楊氏封為巢剌王妃。最妙的是,他把他跟弟媳婦姦生的兒子出繼給死去的弟弟,而弟弟的五個兒子,卻統統被他殺掉。照法師說來,這也是以慰亡魂,給生者看?」
「也不能說不是。」和尚不以為奇。「在中國帝王中,像有唐太宗那麼多優點的人很少,唐太宗許多優點都考第一,當然他也有考第一的缺點,他在父子兄弟之間,慚德太多。有些是逼得不做不行;有些卻不該做他做了。做過以後,他的優點又來收場,我認為他在事情過後,收場收得意味很深。蓋這憫忠寺,就是證明。他肯蓋這憫忠寺,在我們出家人看來,是種善因。」
「會不會是一種偽善?」
「判定善的真偽,要從他的做出來的看。做出來的是善,我們就與人為善,認為那是善;如果他沒做,只是他想去行善、說去行善,就都不算。我認為唐太宗做了,不管是後悔後做了、還是懺悔後做了、還是為了女人寡婦做了、還是為了收攬民心做了,不管是什麼理由,他做了。你就很難說他是偽善。只能說他動機複雜、純度不夠而已。」
「我所了解的善,跟法師不一樣。談到一個人的善,要追問到他本來的心跡,要看他心跡是不是為善。存心善,才算善,那怕是轉出惡果,仍舊無損於他的善行;相反的,存心惡,便算惡,盡管轉出善果,仍舊不能不說是偽善;進一步說,不但存心惡如此,就便是存心不惡,但並沒存心為善,轉出善果,也不能說是善行;更進一步說,存心不善不惡,但若有心為善,轉出的善果,也是不值得稱道的,這就是俗話所說的『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上面所說,重點是根本這個人要存心善,善是自然而然自內發出,而不是有心為善,有心為善是有目的的,跟善的本質有衝突,善的本質是沒有別的目的的,善本身就是目的。至於無心為善,更不足道,只是碰巧有了善果而已,但比起存心為惡卻反轉出善果來的,當然也高明很多。天下最荒謬的事莫過於存心為惡,反而轉出善果,這個作惡的人,反倒因此受人崇拜歌頌,這太不公道了!所以,唐太宗所作所為,是一種偽善。」
「剛才我說過,判定善的真偽,要從一個人做出來的看,而不是想出來的說出來的看。這個標準,也許不理想,可是它很客觀。你口口聲聲要問一個人本來的心跡,你懸格太高了,人是多麼複雜的動物,他的心跡又多麼複雜,人的心跡,不是那麼單純的,也不是非善即惡的,事實上,它是善惡混合的、善惡共處的,有好的、有壞的、有明的、有暗的、有高的、有低的、有為人的、有為我的。而這些好壞明暗高低人我的對立,在一個人心跡裏,也不一定是對立狀態,而是混成一團狀態,連他自己也弄不太清楚。心跡既是這麼不可捉摸的抽象標準,你怎麼能用這種標準來評定他存心善、還是存心不善不惡、還是存心惡、還是有心為善呢?心跡狀態是一團亂麻,是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