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天涯斷腸人

一個月黑風高秋意蒼涼的夜晚,茶水章冒著極大的風險,精心安排了一次特別幽會。

瀛台是個四面環水的小島,與外界唯一的通道便是碼頭邊的小船。這船不像平常的船,不是由人劃槳或撐篙,而是在小船兩頭繫著長長的繩子,一頭連著岸上,一頭連著瀛台。有人上岸就由守在岸上的太監拉動繩頭,相反有人上小島就由島上的太監拉船,這樣小船便沿著繩子輕輕在水面上滑行。平時船靠在岸上,島上的人下了船,船立即拉回到岸邊,因此主動權全捏在岸邊碼頭的太監們手裡。

碼頭在瀛台東邊,與瀛台隔水相望。茶水章讓光緒換了一身衣服,扮成太監的模樣兒,向碼頭相反方向悄悄走去,來到瀛台西邊一株老柳樹下。茶水章事先讓人在樹下藏了一條小船,船上早有兩名小太監守在那兒。光緒一上船,茶水章將手指放在嘴裡學了幾聲鳥叫,很快對岸也傳來幾聲鳥叫,茶水章向划船的小太監點點頭,兩名小太監便輕輕劃動木槳,小船無聲無息地向岸邊駛去。

船一靠岸,早有兩個小太監等在那兒,這些人全是茶水章的徒弟,一個個都靠得住。他們扶著光緒上了岸,因為情況特殊,沒給皇上跪安,為了見到珍妃,光緒也顧不得許多,一路跟著茶水章等人由樹叢中向東邊走去。

看來,茶水章的人緣果然好。關關卡卡都由熟人事先打了招呼,一路幾乎沒遇太大的難處,光緒便跟著他進了神武門,然後由西鐵門摸到了北三所的大院。俗話說強龍鬥不過地頭蛇,連老實巴交的茶水章都有這種神通,何況是李蓮英。光緒心裡暗暗思忖,李蓮英能瞞著慈禧幹出那麼多壞事,不都因為宮中所有地頭都在他掌握之中。

茶水章將兩名小太監留在門邊,領著光緒輕手輕腳地向囚禁珍妃的平房走去。雖說他從小在皇宮中長大,但這個叫北三所的地方卻從來沒來過,望著這座草木枯槁的大院,不遠處有座孤零零的平房,幾乎不敢相信皇宮中還有如此荒涼的地方。

光緒跟著茶水章走到這棟破舊的平房前,黑暗中一眼看見門上緊緊鎖著三道鐵鍊。想到自己身為一國之君,竟然連自己最心愛的女人也淪為囚徒,心裡像刀剜似的痛楚,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

茶水章扯扯光緒的衣袖,顯然暗示皇上,這可不是哭的時候,他領著光緒走到窗口,輕輕拍著釘在窗上的木板,輕聲叫著吟兒。

吟兒躺在地上,聽見響動,迷迷糊糊睜開眼,聽見茶水章的聲音,慌忙從被子裡鑽出,披上外衣走到窗邊,驚喜地叫著「章叔」。珍妃也醒了,從炕上坐起,連忙問什麼人,吟兒說是章公公。茶水章連忙說不是我,皇上來了。

珍妃與吟兒一樣,都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茶水章又低聲重複了一遍,她倆才回過神來。珍妃披著床單,激動地衝到窗邊,果然看見茶水章身邊站著太監打扮的光緒,驚喜地叫著:「皇上!」

光緒抓住珍妃從木板空隙中伸出的雙手,緊緊握在手心。她那雙小手涼涼的,在他那汗津津的手掌心裡微微顫慄,藉著從雲霾中忽隱忽現的月光,光緒見她瘦了一大截,那張鵝蛋臉拉長了許多,圓圓的下巴頦尖瘦尖瘦的。

「珍兒,你受苦了——」光緒哽咽著,半天才冒出這一句。

「這不是做夢吧?」珍妃盯著光緒,幾乎不敢相信還能見到他。

「你摸摸,這是我,我就在你面前啊!」光緒捉住她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臉頰上。

「聽章德順說您病了,患了傷風?」珍妃問。

「沒那事兒。我裝病,讓他進宮取藥,好順道來打探你的消息。」光緒苦笑著說。

珍妃多想在光緒面前放聲痛哭一場啊。她不敢,怕讓人發現皇上偷偷來這兒,更怕對方傷心。她知道他的心已經讓慈禧揉碎了,她一哭,他也會忍不住哭。兩人好不容易有這個難得的機會見一面,怎麼也得說說話,問問他在瀛台那兒的情況。光緒簡單說了自己情況,然後焦急地問她,為什麼不肯進膳。

「聽說你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這不行,一定要吃,哪怕膳食差一些,也要強忍著吃下去。她不肯讓我們好好活著,我們一定要活著啊!」光緒激動地說,「就算你為了我——」

「你放心,我聽你的。」珍妃強忍悲痛點點頭。

「只要我不死,只要她一天不廢了我,你我早晚能在一起的。」光緒說的這些珍妃不知想過多少遍。但她有種預感,就算有天慈禧能饒了光緒,也不會放過她。她這麼想,卻沒說出口,怕光緒聽了心裡不好受。當然,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只要有一線希望,再苦再難她都會咬著牙活下去的。

過去總聽人說,從來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一大幫女人圍著身邊轉,一天睡一個女人都睡不過來。所以自古幾千年,就出了個唐明皇,再也找不出第二個皇帝對楊貴妃那樣癡情。吟兒遠遠站在那兒,瞅著窗邊的珍主子和窗外的皇上,要不是她親眼所見,不要說外人,就連她也絕沒想到光緒皇上對珍主子如此多情,如此專一。要說跟唐明皇比,光緒對珍主子絕不會比唐明皇差。更重要的是,珍妃和那誤國誤民的楊貴妃不一樣,她可是一心為了皇上和大清國的前程。她不像楊貴妃,仗著皇上的寵愛,兄弟親戚全都跑到朝廷上當官。

這是多好的一對啊。一個是明君,一個是賢妃。可天下的事就這麼怪,越是好人越得不到好報。過去看臺上唱戲,看到奸臣坑害忠良,心裡又急又氣,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等戲演完了,心想覺得好笑,這台上演的戲是假的,可她哭得像真的一樣。生活中是不會發生這種事的,就算有,也極少極少。可自她進宮以來,瞅著眼前一件件事,沒想到這種揪心的事兒就發生在身邊。這不,皇上和珍主子就是那戲中的好人啊。

那老佛爺呢?她怎麼也算不上壞人。可是老佛爺為什麼要這樣對待皇上和珍主子?不論怎麼說,他們是一家人。想來想去,她總算勉強想通了。壞就壞在老佛爺身邊的人,像瑞王爺。李蓮英和崔玉貴這些人。他們聯合起來,在老佛爺面前挑撥是非,坑害皇上和珍主子。

一想到這兒,她不由得想起了榮慶。想到榮慶,立即想起自己幹的蠢事,如果那天我不讓小回回帶信給老佛爺,皇上也就不會下台,老佛爺就不可能重新垂簾訓政。如果是這樣,榮慶和她便會由皇上作主永遠在一起。想到這兒,她心裡湧出難以言盡的懊喪。

話又說回來,如果皇上贏了,他會不會也將老佛爺關起來,或是讓她住在頤和園不讓她進城裡來?珍主子會不會也對老佛爺不好?如果是這樣,那皇上和老佛爺,他們到底誰是好人?她越想越糊塗,腦殼裡像煮著一鍋漿糊,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

慈禧已經卸了妝準備睡覺,因為心裡煩,坐在炕榻邊,由李蓮英親自替她捶背。一名太監跪在地上,雙手捧著線裝本的《資治通鑒》,咬文嚼字,一字一句地讀著。

按理說李蓮英以大內總管的身分,一般不幹這種活了。他之所以要堅持親自上事兒,替老佛爺捶背,是想討她的歡心。前一陣子老佛爺與光緒在新政和舊政的較勁中,由於老佛爺做出一副由著光緒折騰的樣子,眼看朝廷上的大權漸漸都讓光緒抓過去,加上他聽了茶水章的話,慈禧與光緒畢竟娘兒倆,他倆怎麼鬧都是一家人,自己是個奴才,摻合得太深沒好果子吃,所以對皇上和珍主子那邊的事睜一眼閉一眼,能不報盡量不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相反,二總管崔玉貴卻不理會這一套,跟慈禧跟得非常緊,好幾次皇上和珍主子那邊的情況,都是由他手下傳到儲秀宮老佛爺耳裡。慈禧漸漸起了疑心,認為李蓮英想腳踩兩頭船,在她與光緒之間耍滑頭,許多大事都讓崔玉貴去辦,有意無意地冷落他。當然,這些微妙的變化外人看不出,但看慣了慈禧的臉色,時時揣摸主子心意的李蓮英心裡卻非常清楚。所以李蓮英最近不放過任何與慈禧單獨相處的機會,甚至不怕做難人,搶著去冷宮向珍主子宣示慈禧的懿旨。要在過去,他絕不會親自出面的。

長期以來,不論慈禧身邊發生什麼事,凡壞事和得罪人的事,人們總記在他頭上,皇上和珍主子也一樣,特別是皇上,恨他一個洞。這真叫天地良心!他一個奴才,怎麼著也不敢和皇上與珍主子較勁,只是老佛爺交辦的事他不能不辦,其實他在宮中,處處小心,成天如履薄冰,就這樣仍然得罪了許多人。不知情的人瞅著他這位大內總管,以為他神氣得不行,其實箇中的苦處唯有他自己才明白。

李蓮英咬著牙,不緊不慢地替慈禧捶著背,只覺得胳膊肘和肩膀一片酸脹,站在那兒腰腿累得發軟。要擱從前,他替慈禧捶上一個時辰根本不在話下。畢竟五十齣頭的人,眼睛也大不如從前,記性也不比從前,總之,他覺得自己老了。這種感覺不是慢慢出現的,來的很突然,就像眼前,說來就來了。

慈禧看他一眼,他耳邊居然也有白髮了,心裡頓時生出一種淡淡的惆悵和憐憫。時間真快啊,一轉眼,他在自己跟前當差三十多年了。想起這一陣子她故意冷落他,實在也沒多大意思,他本是個奴才,怕自己有一天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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