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苦果

深秋的上午,湖面上泛起一片淡灰色的煙波,與那些裹了秋色的楊柳混在一起,像一幅水墨畫。光緒站在瀛台湖邊的白玉欄桿旁,瞅著那靜靜的水色和那貼著水面飛來飛去的水鳥,心裡說不出的凝重。

他鬧不清慈禧究竟打什麼主意,既不對外宣佈他退位,也不讓他回宮中,將他一個人困在這座四面環水的小島上。對外,她仍然以他名義發詔書下聖旨,碰到什麼重大事情,慈禧便派人用小船將他接到岸邊,然後送到養心殿,按慈禧的意思簽發各種旨。

昨天,他又被慈禧接到養心殿,他按慈禧的意思,在一道道聖諭上簽名畫押,蓋上他的印章。望著那一道道由別人擬好的聖旨,他心裡說不出的悲涼。這些由自己簽發的文字,全都是否定新政,廢止他先前推行的政策的旨令。用慈禧的話,這叫「撥亂回正」。慈禧讓他下令逮捕康有為、譚嗣同等人。這些人全都是他倚重的大臣和愛將,包括那個冒生命危險替自己遞密詔的榮侍衛。這等於是自己打自己耳光,用鈍刀子割自己身上的肉,但他卻不得不照辦。

「那個地兒怎麼樣?對不對你胃口呀?」讓他辦完了所有該辦的事,慈禧這才問起光緒的生活起居。

「皇爸爸想的很周到,瀛台四面環水,正好讓兒臣閉門思過。」光緒覺得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再問這些話實在有些無聊,可嘴上又不得不應付。

「其實就是養心。你在養心殿白往了好幾年,就沒鬧清這兩個字兒!」慈禧面對這個扶不起的兒子,像隻貓兒在利爪下盤弄著這隻遍體鱗傷的耗子,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滿足。與其說她恨他,還不如說她從骨子裡看不起他,甚至有些憐憫他更為準確。

「兒臣愚昧。」光緒低下頭,實在不想說話。只是為了心中一個念頭,那就是適當時候替珍妃求情,才盡量應付對方。

「你不傻,就是心太亂,養養就好了。我奔七十的人,還能再活多少年?早晚這付挑子還得你挑,到那會兒再胡來,可就沒人兒幫你了。」慈禧自己也知道這是假話,但她每次一說到這些都興致勃勃地,說得真像那麼回事兒。她究竟是習慣、還是喜歡這種說話方式,恐怕連她自己也鬧不清。

光緒嘴上說謝謝皇爸爸教訓,心裡仍然在思忖著那個苦苦纏著他的念頭,想瞅機會求慈禧答應他一件事,慈禧又說了一些有關養心和養性的道理,然後讓章德順送光緒回瀛台,並叮囑他要好好伺候皇上。

「皇爸爸,」光緒沉吟了好一陣子,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他的心事,「兒臣有一個請求,請皇爸爸恩准。」

「說吧。」慈禧看一眼光緒,一臉和氣。

「兒臣請求讓珍貴人和兒臣同住瀛台,也算是同住冷宮了。」光緒似乎在慈禧臉上親和的表情中得到了鼓勵,說出他早就想說而沒敢說的請求。

「我就猜著是這麼句話。」慈禧嘆了一口氣。她喜歡玩這個兒子,偏偏這兒子總給她許多玩的機會。

「皇爸爸答應兒臣了。」光緒見慈禧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慌忙追問。

「現在還不成。」慈禧無論什麼時候,哪怕刀架在光緒脖子上,總留給兒子一線希望。這大概不僅是習慣,恐怕更是一種手腕和方式。

「哪一天行呢?」光緒傻乎乎地問,兩眼盯著慈禧,希望能得到她某種暗示和許諾。

「那得問你們自個兒了!練丹要七七四十九天,取經得九九八十一難。到了心裡那點邪火兒變成冰碴兒,化成雪水兒,你們再聚也不晚。」明明她不可能答應光緒,卻津津有味地說了一大套。

不等慈禧說完,光緒已經明白這事兒沒指望了。他瞭解慈禧,對沒指望的事,你也得裝出有指望的樣子,否則她非但不答應你,反過來狠狠整珍妃。珍妃正因為不會裝糊塗,所以吃她的苦頭最多。為了不連累珍妃,他只得硬著頭皮,求慈禧給珍妃一些面子。「我讓吟兒服侍她,你還有什麼不放心?」慈禧也許玩膩了,揮揮衣袖讓光緒離開。

光緒回到屋裡,站在那兒打量著這座年久失修的建築。望著陳舊破敗的牆面和落滿灰塵的房梁,他心裡越加思念起珍妃,珍妃所住的冷宮叫北三所,那兒是個滿院子長草的地方,原是用來堆放雜物的儲藏室,比起瀛台不知要差多少倍。

他穿過迴廊,進了書房,突然眼睛一亮,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不知什麼時候,牆角邊放著這台從景仁宮搬來的風琴。他連忙問身邊的茶水章,茶水章告訴他,是今兒讓人抬來的。茶水章本想告訴光緒,是他通過李蓮英從敬事房討來的,想想又覺得像特意邀功,忍住了沒說。

「奴才覺著放在那邊閒著也是閒著,所以搬來給皇上做個伴兒。」光緒心中一動,心想這個章德順耳朵不好,嘴也笨,但心裡卻透著靈氣,通過這些日子的重大變化,他對這位身邊的老奴才,似乎有了新的認識,至少有一條,關鍵時刻他還是向著自己的。光緒走到牆邊,在風琴前坐下,本能地敲響了一串琴鍵。

「皇上!」茶水章見光緒臉上泛出一絲笑意,連忙說,「多少它也算個會說話兒的呀,有話您就衝它說吧。」

光緒彈起那首「碧雲天,黃花地」的曲子,心中浮起出事那天與珍兒一起彈琴唱歌的情景,心裡有說不出的苦澀。在悅耳的琴聲中,他似乎再一次聽見珍妃那甜甜的嗓音,喚起他無邊的愁思。

此刻,除了擔心珍妃,同時也擔心譚嗣同,康有為和榮慶的命運,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老師翁同龢。隨著自己被軟禁,一大幫跟著自己推行新政的人紛紛遭到逮捕,其中譚嗣同、楊深秀和林旭已經被抓,康有為和榮慶一直沒有下落。出事的那天,茶水章已經於混亂中跑到冽陽會館,通知譚嗣同立即出走,他是完全有機會離開北京的,但他堅持不肯走。他讓章德順轉告光緒,革新總有人流血,他譚某願為此灑一腔熱血,光緒聽了感動不已。慈禧多次要他下令處死譚嗣同等人,在其他問題上非常軟弱的光緒,在這個問題上斷然拒絕,他絕不能讓自己的手,染上譚嗣同的血。

想著這些天的風風雨雨,光緒再也無心彈琴。他合上風琴蓋,走到書房外的迴廊上,瞅著靜靜的湖水裡那一片落日的餘暉,痛苦地閉上雙眼。過去,珍兒不知提醒過他多少次,叫他不要對慈禧抱太多幻想,他總不信。無論怎麼說,慈禧一手將自己帶大,並送他登上權力的頂峰,她不可能為了那些保守的大臣們跟他這個兒子翻臉的。特別在行新政之前,他與慈禧推心置腹地和盤托出了他的想法,她非但沒有反對,還表示只要能讓大清國強盛,她一定會支持他。那天,他從頤和園回到宮中,興奮得一夜沒睡好覺,珍妃當時並不以為然。為此,他覺得她心眼兒太小,認為她對慈禧有成見等等。那天晚上他與珍妃鬧得不甚開心。然而眼前的現實,全都不幸被珍妃所言中,無情地粉碎了他對慈禧的幻想。

要是我能多聽聽珍妃的意見,現在又會怎麼樣?光緒望著天邊漸漸暗下的夕陽,假設這一切能從頭開始,他仍然不知道結果會不會比現在要好得多。

※※※

珍妃所住的冷宮,徒有「宮」的名字。這座被人稱之為北三所的地方,其實是西六宮北面一座空曠的長滿荒草的大院,院子裡有幾座相距很遠,孤零零的泥牆土炕的平房。人們幾乎說不出這些房子的來歷。究竟是當初建皇宮的工棚,還是後來維修工匠們的臨時住處,總之,這些房子平時很少有人來,一度用來做過太醫院壽藥房堆放中藥材的庫房,後來庫房遷走,便堆放各種雜物。這裡既與外界隔絕,又隨時在慈禧的監控之下,所以慈禧讓敬事房派人清理出其中一處平房,將珍妃關押在這兒。

珍妃穿一身青藍色布衣袍,手中握著苫布,像宮女一樣用力探拭著屋裡的舊方桌和炕沿上的灰土,她原先押在福建宮,前幾天才搬到這兒,這座平房裡外總共三間。儘管大院通向西六宮唯一的大門白天晚上都有太監守著,外間的大門仍加了鎖,不讓珍妃隨意出來行走。

珍妃知道變法已經全面失敗,光緒已經讓慈禧軟禁到中南海的一座叫瀛台的島子上,當初皇上撤了職的大臣全都官復原職,老佛爺再次上台訓政,面對這個現實,她曾想過一死了之。後來,當她得知慈禧懾於洋人的壓力,沒有廢掉光緒的皇位,也沒有重立皇帝的意思,心裡便生出一線希望。她告誡自己,再苦再累也得活下去,為了光緒,她必須活下去,她才二十齣頭,皇上也不過二十七歲,只要皇上還在,她能夠活下來,怎麼也能熬得過六十好幾的慈禧。

只要老佛爺一死,天下仍然是皇上的。說她天真也好,說她心存僥倖也好,反正她是這麼想,也是這麼做的。她每天堅持幹活,再差的飯菜也拚命吃,到了睡覺時間睡不著也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為的就是等到那一天。

珍妃聽見外屋的大門上有人開了鎖,她知道這一定是吟兒。因為除了她,任何人也不準跟她接觸,自從搬到這兒,敬事房便將吟兒派來伺候她,其實吟兒不僅是派來伺候她,同時也是來這兒監視她的。

她救了吟兒,滿以為吟兒會和她一條心,沒想吟兒趁著進太醫院的機會出賣了她。這些情況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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