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兒一大早隨珍主子離開紫禁城,坐著車轎一路趕到頤和園,天色已過了晌午。去年她剛進宮,沒趕上來這兒,所以這是她頭一次進頤和園。雖說過去她不止一次聽秀子和其他人誇這兒如何如何好,當她沿著知春亭向慈禧所在的樂壽堂方向走去時,心裡仍然為眼前所見的一切感到震驚。
瞅著碧波萬頃的昆明湖,濃綠疊翠的萬壽山,以及湖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長廊,她簡直不敢相信京城裡竟有如此秀美壯闊的人間天上的好去處。她覺著跟沉悶的皇宮相比,這兒一片生機勃勃,充滿了天然情趣。難怪老佛爺這麼喜歡這兒,每年夏天都要上這兒避暑,一直住到立秋之後,甚至一直過了中秋節才肯回城裡。今兒是夏至,在宮中也算個不大不小的節日,慈禧請了天橋的戲班子來大戲台唱戲,讓皇后、皇妃和各路王爺的福晉(王爺夫人的稱呼)來這兒熱鬧一番。
隆裕皇后和其他皇妃早幾天前就進了園子。珍妃一直在京城陪著光緒。最近皇上的新政詔書已經向全國下發,朝廷上下忙得不可開交,總攬全局的光緒更是起早貪黑忙於政務。珍妃為了照顧光緒,本來不想離開京城,加上慈禧一向不喜歡她,不想自討沒趣,所以遲遲不肯來頤和園,光緒深知慈禧對自己專寵珍妃,冷落其他后妃,其中自然也包括她的內侄女隆裕皇后頗有微詞。考慮到他抽不開身,要是珍妃也不去那邊走一趟,慈禧嘴上不說,心裡一定會不高興。為了慈禧面子,也為了不讓珍妃與老人家的關係進一步惡化,他權衡再三,親筆給慈禧寫了一封信,讓珍妃帶上,代表他向這位不在其位卻大權在握的皇爸爸問候致敬。
吟兒等幾名宮女太監隨著珍主子向仁壽殿走去。吟兒老遠就瞧見半空中撐起一個淺白色的玩意兒,看上去像夏天掛的蚊帳,只是比蚊帳大得多,在一片紅牆黃瓦中顯得特別惹眼。她低聲問身邊的宮女,那是啥玩意兒。名叫小紅的宮女告訴她,那玩意兒叫「天棚」。園子不像宮中,夏天蚊蟲特別多,撐起天棚用來防止蚊蟲叮咬。走到近處一看,吟兒不由得目瞪口呆,巨大的天棚用上等布做的,做工非常考究,將整個老佛爺睡覺的樂壽堂全罩在裡面。我的天!這是何等的氣派,做這樣一座天棚要花多少人工啊。
守在天棚邊的太監掀起幔帳,讓珍妃和吟兒進了天棚,其他人則留在兩側的廂房等候。
吟兒跟著珍妃進了樂壽堂,給慈禧請了跪安,然後站在珍主子身後。老佛爺看上去精神很不錯。她接過光緒的信,讓李蓮英念了一遍。聽後她顯得非常高興,連聲說皇帝有孝心。接著便問起光緒的身體和生活起居,珍妃一一作了回答。慈禧聽後滿意地瞇起眼,打量著珍妃。
「珍兒可是越來越水靈了!來,過來坐在我身邊,讓我好好瞧瞧!」慈禧指著身邊一張椅子說,「瞧瞧,多體面哪。」「老佛爺過獎了。」珍妃明知慈禧對自己有看法,每次見她心裡總說不出的不自在,可她一開口,不但讓外人覺得她對自己很好,有時連自己也被她那出色的表演所迷惑,鬧不清對方唱什麼戲。
「知道我幹嘛叫你來嗎?」慈禧問。
「珍兒早該伺候老佛爺來了。」珍妃小心翼翼地回答。
「其實你把皇上伺候好了,就是給我盡了孝!皇上這陣子還那麼忙啊?」
「是,每天起早貪黑,晚上總得起了更才能安寢呢。」
「你文墨上過的去,就該多幫幫皇上啊。」
「老佛爺!」珍妃心裡警惕,臉上卻笑得很自然,「祖宗家法,后妃不得干預朝政。珍兒不敢摻合,再說我懂什麼呀?想摻合也摻合不了。」
「瞧這孩子說的。家法也有個活泛哪。」慈禧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在想,所有的后妃中,不就你最喜歡摻合這種事,眼下皇上搞新政,你跟在皇上後面比誰都起勁。顯然話不投機,於是她轉了個話題,說起今天唱戲的事兒,「今兒有一台好戲。小叫天兒、九陣風全樑上壩。你在宮裡待著多悶哪,讓你也鬆快鬆快,飽飽眼福。」
「謝老佛爺!」珍妃一向不喜歡看戲,這會兒卻裝出高興的樣子。
「你看看,一大早趕路,還沒吃飯吧?得了,先去用膳,然後順便去給皇后問個安,別招她心裡不痛快。」慈禧關心地說,「等你回來,陪我一塊兒去看戲。在園子裡多住幾晚上,甭急著回城裡。」
珍妃連忙點頭說是。
吟兒站在那兒,聽著老佛爺與珍主子一問一答,想起宮中傳言老佛爺與珍主子擰著勁兒,越聽越覺著不是那麼回事,至少老佛爺很誠懇,連珍主子與皇后之間這種禮節上的小事都注意到,並不失時機的提醒她。但話又說回來,無風不起浪,要是兩邊主子沒有什麼在意的地方,平兒的事也就不會發生,因此很可能是別人在搗鬼。頭一個叫她生疑的是李總管。她看一眼站在慈禧身後的李蓮英,見他沉著一張長驢臉,兩隻小眼瞇成一條線,越看越覺得是那麼回事。怨不得人說大人身邊有小人,壞事的都是這種小人。望著老佛爺,心想她這種透亮的聰明人,怎麼會讓李總管牽著鼻子走。
自她跟著珍主子進門後,老佛爺一直顧著和珍主子說話,好像沒認出她,令她心裡有說不出的失落,心想老佛爺是不是還為上次的事記恨她。她正這麼想著,老佛爺突然抬起頭,目光向她這邊投過來。
「那是誰呀?瞧著有點兒照影子!」慈禧突然指著吟兒問珍妃,似乎剛剛發現她。珍妃連忙說她是身邊的宮女吟兒,是老佛爺賞給她的,珍妃心裡疑惑,慈禧是裝糊塗還是真的老糊塗了。吟兒連忙上前跪下,嘴裡叫著奴才吟兒叩見老佛爺。
「起來吧。你還活著哪?」慈禧故意瞪了她一眼,口氣顯得很冷淡。其實吟兒一進門她就認出她。在此之前,她曾暗示李蓮英派人去找吟兒,問問她現在的情況。聽人說珍主子挺喜歡吟兒,讓她在景仁宮當上副掌事的姑姑,到哪兒都帶著她。她為人比平兒聰明,加上又是珍妃保了她,珍妃對她不會有太多的戒心。眼下是非常時刻,慈禧人在頤和園,心卻在宮中,那麼多親王大臣都指望她,朝廷上的事她不能不管。因此掌握珍妃和皇上的動靜,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重要,而吟兒恰恰是個最好的入選,要是她能時不時給這邊透信兒,準比平兒強,也絕不會鬧出平兒那種笨拙的蠢事。
「她沒氣著你吧?」慈禧問珍妃,她心裡越是想用吟兒,越是將吟兒往珍妃那邊推。
「這孩子挺聽話。」珍妃其實比吟兒頂多大二、三歲,但身分不同,所以才稱呼她為孩子。
「那就好,讓她多喘幾天氣兒吧,聽戲沒她的份兒。」慈禧不動聲色地對珍妃說。
吟兒在慈禧身邊前後一年多,她不信自己進來這半天,老佛爺一直沒認出她。要說她老了,這才幾天,能一下子老成這樣。要說她裝糊塗,這有什麼必要。她原是老佛爺身邊的人,她犯了事才由老太后賞給了珍主子,按說她能跟著珍主子回到她身邊,她何苦要裝出沒認出的樣子。總之她永遠也鬧不清老佛爺的心思,永遠不知道她對秀子,對平兒和自己,包括對珍主子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也許正因為永遠摸不透她,人們才對她有種說不出的敬畏。
珍主子上皇后那邊問安後,再次來到樂壽堂,陪慈禧一起去大戲台看戲。珍主子其他隨從都跟著一塊兒去看熱鬧,因為老佛爺發了話不讓吟兒去,她只得一個人留在仁壽殿側院的下房裡休息。沒想到老佛爺直到現在還為平兒的事記恨她。她站在窗邊,望著滿院子裡的綠樹紅花,還有那一堆堆大湖運來的假山石,在心裡安慰自己:不去看戲也好,一個人在這兒清靜一下也挺好。
自小回回告訴她,說榮慶在皇上身邊當差的事之後,她的心像一堆復燃的死灰,冒出一種蠢蠢欲動的念頭。這似乎是一種沒有希望,沒有目的,甚至沒有任何意思的念頭,那就是想再見見他。她說不出為什麼要見,更不知道當真見了,她要跟他說些什麼,總之,她就是想見他,哪怕什麼話也不說,只是見一下,對她就足夠了。
李蓮英悄無聲息地走進這間向東的榻榻房,見吟兒站在窗邊發呆,便輕輕咳了一下。吟兒慌忙轉身,發現李蓮英站在門邊,長臉上透著一絲笑意。
「李總管!」
「吟姑娘!怎麼沒去前邊兒看戲?」李蓮英明知故問。
「老佛爺讓我留下。」吟兒笑笑,知道對方沒話找話。
「我剛從那兒出來,台上正唱《苦肉計》。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那可是一齣好戲啊。」李蓮英笑瞇瞇在茶几邊坐下,問起吟兒在珍主子身邊當差的情況,間她想不想回儲秀宮。
「想有啥用?那都是主子的意思,讓我在哪兒就在哪兒當差唄。」
「說得好,說得好!吟姑娘您比先前懂事多了。」李蓮英指著茶几另一邊的空椅子,讓她坐下,等吟兒坐下後,他關上房門,壓低聲音對她說:「吟姑娘,您要想回老佛爺身邊,我可以幫你。只要辛苦您唱一齣苦肉計,當一回黃蓋就成啦。」
一聽對方將平時的「你」換成了您,吟兒心裡已經繃緊了弦,再聽說對方要她演苦肉計,讓她當一回黃蓋,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