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沒有把握的變局

一八九八年春,康有為上書《應召統籌全局摺》送到了光緒皇帝手中,從而拉開了著名的戊戌變法的帷幕,同時也寫下接踵而來的大清國腥風血雨。苦難而悲慘的一頁。

吃了晚飯,光緒趁著天黑前後這段「後蹬兒」時間,坐在東暖閣書案前,一邊烤著帶鎏金銅罩的龍頭炭火盆,一邊逐字推敲著康有為的上皇帝書。這部上書他已經看了不下十遍,每讀一次仍然非常興奮,越看越激動,越看越覺得有道理。

幾天前,他力排瑞王等人的阻撓,與自己老師翁同龢等人一起,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內親自召見了這位年富力強四十歲的工部主事。嚴格地說,這份統籌全局書是康有為在他的授意下寫出的,不僅表達了他多年來對朝廷革舊布新的設想,更將他的設想變為具體的施政綱領。他提起硃筆,在這份統籌全局書上不停地畫著圈圈,標出他認為重要之處和他特別欣賞的文字。

茶水章悄悄走進,見光緒正在批閱奏摺,便將托盤裡剛沏好的茶輕輕放到書案上。他是這兒的宮監,養心殿的首領太監,幾十名當差太監都得聽他調派,按理說茶水一般不該他送。因為他在茶水房待久了,專門侍候慈禧請茶,因此他不但習慣送茶,連沏茶也看不上別人,每次都由他親自上手才放心。

「來了嗎?」光緒頭也不抬地問。對這位首領太監親自替他泡茶送茶,光緒說了他好多回,但他總也不改,習以為常,只得由他去了。

「還沒哪。」茶水章知道皇上指的是珍妃。

光緒情緒非常好,提著案上的統籌書,說這個奏摺寫得好極了,並說康有為以前也給朝廷上書,連同這次已經是第三次上書皇上,都是有著實行新政的陳條。但前幾次的奏摺全讓禮部和軍機處的幾位大學士和尚書、侍郎們一塊攔住,愣把摺子給「淹」了。要不是翁同龢,他早就看不到這些摺子,也就沒有這次的統籌全局書了。

「皇上,奴才給您請茶。」光緒說得挺激動,茶水章卻一臉漠然,只顧伺候他喝茶。

「沒聽見,我跟你說話呢。」光緒顯然有些不高興。

「皇上!」茶水章慌忙陪笑,「外頭的事兒奴才聽不懂。奴才就知道伺候您。」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難道你不是大清國民?」光緒仍沉浸在自己的興奮之中,居然說起了大道理。

「奴才就記著,內監不得干預朝政。」

「朕也沒讓你干預呀。去去去!」

「喳。」茶水章一邊答應一邊側身退出殿外。

「等等。」光緒叫住茶水章,望著這位多年前伺候過自己的舊人,心裡隱隱生出一種失望,他將他從慈禧那兒要到身邊,連升他三級,主要是為自己下一步改革打算。王商老了,精力大不如從前,因此才換上他,他對李蓮英有種本能的防範,怕他以內廷總管的身分,借慈禧名義給他派來一個眼線之類的人物,那就麻煩了,所以才搶先要了茶水章。他不但年富力強,精力充沛,而且進宮時就在他身邊當過差,至少他絕對忠於自己。沒想他是個不熱不冷的溫開水,敬業勤懇卻謹小慎微,話很少,句句說得從不出錯,但沒有多少話兒讓人聽了覺得貼心。

「奴才侍候皇上。」茶水章恭敬地站住。

「算了,你走吧。」光緒煩躁地揮揮手。他本想叫住他,問問他這些年怎麼整個人全變了,當初他在這兒當膳食太監,光緒才不過十多歲,那時他性格比現在活泛多了,說話幽默,反應敏捷,而現在像截木頭樁,你問他十句話,半天才回你一句。

茶水章替光緒點了暖房的紗燈,這才離開那兒,一路出了殿叫。眼下是春天,天黑得晚,已經進了酉時,天還沒黑透。他站在門邊看看天色,心裡卻想著再過一會兒珍主子該來了。殿外丹墀上二個值夜太監看見他,連忙迎上來向他施禮,「章公公吉祥。」

「你們別進殿了。」

「今兒輪我倆給萬歲爺『坐夜兒』。」

「我替二位坐了。你們回去歇著吧。」茶水章這麼一說,那兩人自然巴不得,連聲說謝地走了。因為茶水章說他年紀大了,瞌睡少,常替他們代班,所以小太監們見怪不怪。

小太監走後,茶水章站在漢白玉砌成的丹墀上,望著四周漸漸暗下的天色,又看一眼東暖閣窗榻上的燈光,不由得深深嘆口氣,他深知光緒對他不很滿意,覺得他不夠貼心,不敢跟他說掏心話,不像李蓮英和慈禧在一起無話不說。特別皇上煩心時,總想跟他說點兒什麼,偏偏他不敢答腔。其實他何嘗不想陪皇上說說話。他不是不想,是不能也不敢。他怕皇上說了什麼機密,李蓮英逼他說;他說了豈不是對不住皇上,他索性一點兒不知道,對方就拿他沒辦法了。

他是萬歲爺身邊的老人,除了先前的宮監太監王商,這兒沒人再比他在宮中當差時間更長,也沒人比他更瞭解光緒。可以說他是看著光緒長大的,一想到這他心裡便說不出的感慨。歲月蹉跎,一晃許多年過去,十三年前,他離開光緒身邊時他才十四歲,如今早已成為堂堂的大男子漢了。

光緒自小悟性好,心地善良,但性情內向,遇事優柔寡斷。他四歲便被接入宮中,長期在生性做強的慈禧身邊長大,因此事事處處習慣了聽從這位皇爸爸的話。正因為這樣,所以他才非常喜歡生性好強,活潑外向,遇事非常有主見的珍妃。特別最近以來,他受翁同龢等人的影響,決心要在朝廷推行新政,而珍妃竭盡全力支持他,因此兩人感情越來越深。在珍主子影響下,光緒變得比過去自信,也更有主張,過去難得一笑的臉上時時掛著笑容。

珍妃對光緒的影響越來越大,本能地引起慈禧的警惕。

平常百姓家,婆媳之間本來就很難相處,處於權力巔峰的帝王家更不用說了,在這兒,普通人際關係與權力緊緊聯繫在一起,頓時變得極其複雜和微妙。慈禧本來就不喜歡脾氣性格跟她有些相似的珍妃,加上光緒為了珍妃冷落其他宮妃,連她內侄女隆裕皇后也不放在眼裡,因此更遷怒於珍主子,認定她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與光緒娘兒倆之間的關係相互疏離,甚至圍繞著新政的矛盾,她都認為與珍妃分不開,所以光緒跟珍主子越是愛得死去活來,慈禧那邊越是心存警惕,不放心光緒,更不放心珍妃。

他來養心殿這兒當差已經三個月,他一直小心侍候,總算還說得過去。最叫他為難的是珍妃常常晚上偷偷來皇上這兒。按說這也沒什麼,偏偏由於老佛爺憎惡珍主子,總想在她身上找茬,對這一點非常吃緊。李蓮英也常常向他打聽這種事兒,不說不好,說更不好。每次問到這種事兒,他都說不知道。但宮中人多口雜,遲早會讓其他人知道,向慈禧那邊透了音信。那邊的人認為他有意不報,這邊皇上以為是他通風報信,到頭來他兩邊作蠟事小,說不定在珍主子身上惹出禍來,就不好辦了,為了這,他心裡替珍妃擔心,幾次想提醒皇上,話到嘴邊又不敢告訴他。光緒總覺得他不貼心,其實他不是不貼心,是不敢貼心,怕自己知道得太多,對萬歲爺沒好處。就像珍主子這件事,他真要提醒皇上,皇上一氣之下不知會鬧到誰頭上,到時候就來不及了。因此,每次事先得知珍主子要來,他便想方設法將其他人支開,自己一人留在這兒,這樣一來值夜的差事自然落到他頭上。

春寒料峭,拂面的晚風緊一陣鬆一陣,他在白玉欄桿邊站了一會兒便凍得渾身微微發顫。他看一眼黑透的天色,估計珍主子該來了,這才輕輕走到殿門邊,將門扉虛掩著,然後躲進大殿右側的值房。果然過了一會兒,一條黑影輕輕走上台階,一閃身進了東暖閣。他認出那是珍妃。等她進了門,他才悄悄走出值房,遠遠跟著她身後。等進了大殿才轉身將門插上,然後走進皇上住處對面的西暖閣,在門邊椅子上坐下,一邊抽煙一邊瞅著昏黃的油燈發呆。

宮中規矩很嚴,皇上晚上要召誰到身邊侍寢,都得由內廷欽天監事先登記造冊,然後派太監將被召幸的宮妃送到養心殿,所以哪個宮妃一個月內與萬歲爺同房幾次,冊上記得清清楚楚。萬歲爺晚上要幸駕那位宮妃的住處,也同樣要登記留冊。光緒天天離不開珍妃,除了一個月正式召她入宮八,九次,剩下的只得另想法子。那就是萬歲爺稱自己忙於公務,一個人留在宮中,讓珍妃裝扮成宮中的太監偷偷溜到這兒,免得其他人閒話。

珍妃穿一身太監穿的長袍,外罩一件馬褂,輕輕挑起厚厚的禦寒門簾,像條魚似地一溜身進了東暖閣。

「珍兒!」光緒正愁著滿肚子話沒人說,一見她走進,激動地向她招手,「康有為的統籌全局書出來了,寫得好,寫得好極了。」珍妃走到書案前,拿起康有為的上書,仔細看了一遍。其實這封上皇帝書已經改了好幾次,每次她都認真看過,這是修改稿,不僅陳條清晰,文字流暢,而且讀起來朗朗上口。不等她看完,光緒便扶著她肩膀連聲催問她,「怎麼樣?怎麼樣?你覺得怎麼樣?」

「確如皇上所說,寫得好,看了叫人振奮。」珍妃連連點頭,「皇上硃筆圈點得也好,要是真的按這上頭所說的辦,要不了多少年,大清國一定會強盛起來,那時候洋人再想欺侮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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