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粉紅色腰帶

吟兒上佛堂哭秀子是平兒頭一個發現的。晚飯後,她從前殿回到下房準備整理房間,半道上看見吟兒獨自一人出了後院門,心裡覺著納悶,心想那兒除了佛堂啥也沒有,她上那兒幹什麼?出於本能的好奇,平兒遠遠尾隨著她,一路到了佛堂。當她透過門縫見到吟兒跪在菩薩前一邊哭秀姑姑,一邊燒紙錢,不由得嚇了一跳,心想她活得不耐煩了,竟敢在這兒哭一個死去的宮女。

平兒正猶豫著要不要去報告,突然聽見身後傳來響動,回頭一看,原來守殿的老太監回來了。她心中一驚,她不報告也得報告,要不別人以為她和吟兒串通一氣,特意在這兒替對方把風,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她連忙將吟兒進殿燒紙錢的事告訴老太監,老太監二話沒說,讓平兒留在這兒守著現場,轉身向李蓮英報告去了。

當吟兒被太監們捆著押出佛堂時,遠遠躲在暗處的平兒心情極為複雜。想起吟兒進宮後搶盡了風頭,地位青雲直上,令她非常忌妒,甚至認為由於她的緣故,自己才一直被壓在最底層,做宮女們所不齒的粗活。但看見李蓮英帶著太監們抓吟兒時的那種氣勢洶洶的架勢,想到她因此犯下殺身大禍,心裡頓時泛起一絲說不出的後悔。

平兒忐忑不安地回到下房,小回回便一臉緊張地跑來傳話,說老佛爺讓她立即上前邊去問話。

到了儲秀宮正殿門外,李蓮英早在那兒等著,一見平兒立即沉下臉,叮囑她老老實實將吟兒佛堂哭祭的事報告老佛爺。平兒連連點頭,進了側殿慌忙跪在地上給慈禧請安,然後偷偷瞅一眼站在慈禧身後的李蓮英,在對方臉上看到認可的表情後,這才向老太后說起剛才佛堂發生的事。

「嗯,我都知道了。你叫什麼?」慈禧打斷平兒的話,想起這位宮女和吟兒一塊踢毽子的事。

「回老佛爺話,奴才叫平兒。」平兒戰戰兢兢地趴在地上。

「哎,聽說你跟吟兒還有秀子,不是挺不錯嗎?」除了李蓮英和一些貼身宮女,慈禧和一般宮女太監接觸不多,但對這些人之間的關係和恩怨一向很注意,她無論在宮中或朝廷,也無論是身邊的奴才還是王公大臣,誰在她面前議論誰,她總裝作漫不經心地聽著,從不表態,有時甚至作出一副很在意的樣子,鼓勵你說下去,因此她不僅對那些王公大臣,包括身邊的這些奴才間的關係都摸得很清楚。「回老佛爺話。奴婢心裡只有老佛爺!」見到慈禧問,平兒先前的後悔頓時少了許多,一心想討好對方,巴望著慈禧能重用自己。

「您瞧呀,老佛爺。這丫頭還知道哪頭炕熱哪。」李蓮英連忙接著平兒的話頭,想逗慈禧高興。

「就衝你能識大體,我得提拔提拔你吧?」慈禧聽得出李蓮英在幫平兒說話,猶豫片刻,心裡冒出一個主意。

「奴才謝老佛爺大恩大德!」平兒慌忙趴在地下磕頭謝恩。

「老佛爺!」李蓮英心想提拔平兒這樣的人,下面的情況自然會摸得更清楚,連忙笑著說,「讓奴才說,她留在老佛爺跟前兒就合適。正好頂吟兒那一攤兒!」

「回老佛爺話!吟兒剛進宮時,是奴婢帶出來的呢。奴婢一定盡心盡力,管保比她幹的更好。」

慈禧一向喜歡別人向她打小報告,但有一條,得看什麼樣的人。李蓮英是她跟前的,不用說,這是他分內的事。瑞王,恭親王是她皇家親戚,私底下跟她說什麼她也願意聽。而李鴻章和倭仁這些當朝重臣,她巴不得他們在她跟前打小報告,總嫌他們跟自己說得太少了。但對平兒這類奴才,除了她有意安排的,一般說這些人是沒有資格打小報告,對平兒告發她好朋友吟兒,儘管慈禧覺得告得對,但心裡卻生出一種厭惡。她從不喜歡饒舌的女人,更不喜歡挑撥是非的女人,當她發現平兒迫不及待地想取吟兒而代之,本能地覺得這樣的奴才不能留在身邊。

當然,慈禧沒有流露出對平兒的反感,相反,她要讓她包括小李子在內,覺得她是個賞罰分明的主子。前天,她剛答應讓茶水章給光緒當差,過幾天選過好日子就要將茶水章送過去。其實她心裡並不情願,為了攏住皇上兒子才忍痛割愛。既然這樣,何不將平兒賜給珍妃,面子上是一種禮遇,實際上是在珍妃身邊埋下一個耳線,那邊有什麼動靜平兒這張爛嘴都會傳過來。從某種意義上說,珍妃比光緒要危險得多,看住她也就看住了生性懦弱、優柔寡斷的光緒。這樣不但面子上提了平兒,在珍妃那兒安了釘子,同時又將這個不安分的宮女從身邊攆走,這豈不是一石三鳥,該辦的都辦了。

慈禧看一眼李蓮英。李蓮英就像慈禧肚子裡的蛔蟲,立即從她那無聲一瞥中心領神會,當即向跪在地下的平兒揮揮衣袖,要她趕緊給慈禧磕頭請安,先回下房等著領賞。平兒慌忙磕了頭退出殿門。

平兒一走,慈禧立即吩咐李蓮英,要他即日將平兒調出儲秀宮,前往景仁宮去伺候珍妃。李蓮英聽後楞了一會兒神,不知慈禧這個安排究竟什麼意思。儘管他伺候慈禧近三十年,對她脾氣摸得一清二楚,但每每被她突然冒出的主意弄得目瞪口呆。

「小李子,犯糊塗了不是?」慈禧笑笑,每每看見她身邊最忠心的走狗摸不清她意思時,心裡總有種說不出的得意,「那兒是她英雄用武之地。聽明白了嗎?」「奴才明白,奴才明白了。」李蓮英眼珠轉了幾圈,頓時恍然大悟,連聲誇老佛爺英明。

「找個好日子,將章德順和她一塊賞了。」

「碴!」李蓮英這時才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心裡不得不佩服慈禧,她已經六十多歲的人,無論做什麼事用心很深,卻滴水不漏。他高聲答應後,垂著雙手站了一會兒,等著老太后下面的旨令,沒想慈禧坐在那兒,垂著眼簾半天不說話。他猶豫片刻,走近她身邊低聲問怎麼處置吟兒。

「都是你惹的事兒!」慈禧盯一眼李蓮英,滿心的不高興。秀子的死已經在宮廷內外鬧得沸沸揚揚,現在又冒出吟兒佛堂哭祭的煩心事,她覺得這一切都跟眼前這個外號「佛見喜」的總管分不開。要不是他跟瑞王串通好了活局讓她鑽,她也不會將秀子賜給瑞王府,後來的事便不會發生。她本想將李蓮英臭罵一通,轉念一想又覺得沒意思。

當奴才的死心塌地跟著你圖個什麼,不就為名圖利?特別像李蓮英這號人,本來就是廢人,不像王公大臣們光宗耀祖名留千秋,他和「名」沾不上邊,因此只剩下「利」了,別人見他是自己身邊的,不用他開口,好處自然往他手上送。其實王爺大臣們又何嘗不是?她希望身邊的人清廉,但也深深明白「水至清無魚」的道理,能管到現在這個份上已經不錯了。慈禧想到這一層不由嘆了口氣,說怎麼處置吟兒她還沒想好,但有一條,盡量不要讓外面人知道這件事。所以暫時既不能將她送到宗人府空房關起來,也不能讓她留在儲秀宮下房,最好找個清靜地兒將她悄悄藏起來,等自己想好了再說。

李蓮英不愧有心眼兒,吟兒一出事,他便和慈禧想到一處了,早已將吟兒帶到單門獨院的壽茶房,關在壽茶房隔壁一間空著的庫房裡,聽李蓮英說吟兒關在茶水房,而且派人守住儲秀宮通往那兒的院門,不讓宮女太監們進進出出,並由章德順暫時守在那邊,心裡才鬆下一口氣。對老實、忠厚從不生事的茶水章她是非常放心的。

※※※

吟兒雙手緊緊抱著前胸,蜷縮在牆旮旯裡,渾身凍得直哆嗦。她越坐越冷,越冷腦子越發木,空空的腦殼裡模模糊糊地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要死了。我對不住榮慶,我答應過他,在宮中好好當差,將來有一天出去再跟他一起過。沒想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她兩眼盯著黑乎乎的窗外,想到這便是她人世間最後的日子,咬緊的牙不由得鬆開,熱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她哭了又哭,直到她哭乾了眼淚,人又餓又渴,渾身發軟,這才瞪著眼睛打量起這間空空的庫房。她知道這兒和御茶房緊挨著,章叔就在附近,想到這一層,心裡又生出一絲僥倖,總管沒將她關進空房,也沒報宗人府,會不會留她一條命?突然門外傳來一陣響動。她豎起耳朵,聽見有人開門上的銅鎖,並從門縫裡透進一縷搖曳的燈光。她本能地伸著脖子,等著人進來。

大門吱吱呀呀地推開。茶水章舉著手中的油燈走進。他將油燈放在一隻木箱上,轉身出去了一會兒,接著端著一隻托盤走回來,托盤裡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水。他將托盤遞到吟兒身邊,「吟姑娘,吃吧,吃了暖暖身子。」剛才還餓得不行。這會兒看見茶水章送上的熱湯,反倒毫無食慾了,因為一個更強烈的求生欲支配著她,她想求茶水章救救她。盯著茶水章,叫了聲「章叔」,下面的話堵在喉頭半天說不出來。

「吟姑娘!紙錢兒真是你燒的?」茶水章同情地問。

「是。」吟兒點點頭。

「你——你怎麼這麼糊塗?」

「我夢見秀姑姑,她讓我替她燒的。」

「宮中的規矩你不是不知道——看來這一劫你說什麼也躲不過了。這叫什麼?咒主子不死啊!十惡不赦的大罪裡,它是頭一條兒。」

「章叔,您得救救我!我不是給主子燒的,是送秀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