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內恩怨

吟兒由瑞王府回到宮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想到秀子嫁的癡呆男人竟是那副模樣兒,更加可憐這位生性好強的姑姑,她在宮中侍候老佛爺滿八年,到頭來卻落下這種下場,不能不叫人寒心。她並不知道慈禧原先要處死秀子,甚至想讓她頂秀子名份嫁到瑞王家,若不是茶水章從中說情,這個可怕的厄運便會落在她頭上。到了瑞王府,她作為伴娘將秀子從花轎上攙下時,她看見秀子兩眼發直,那神情誰看了都覺得心疼。

除了秀子,她想得更多是榮慶。這次見面對她來說太意外了,當她瞅著那傻新郎捆在發瘋的馬背上,隨時會鬧出人命時,榮慶像從天上掉下似的突然出現在她眼前。這一切發生的如此突然,如此之快,當她還沒有明白發生的這一切究竟怎麼回事時,事情已經結束了。她覺得像在做夢,就像她過去許多次躺在炕上睜開眼,那歷歷在目的夢中所發生的一切已經不復存在。

榮慶遠在承德當護軍,怎麼突然回來了?半個月前,母親探宮時她曾問起他,母親笑笑什麼也沒說,甚至連葉赫家也閉口不提,這在過去是很少有的,母親好像有什麼事瞞著她。總不會榮慶那邊出了什麼事吧?想來想去又覺得自己太多心了,榮慶在鬧哄哄的大街上,舉起脖子上的錦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儘管他什麼也沒說,但其中的意思卻非常明白。錦囊中藏著她剪下的頭髮,正是他倆叩拜天地的證物。

走廊上響起一陣碎步。她聽得出是平兒回來了。從瑞王府回來後,她和她一直沒顧得上說話,見她挑起門簾進來,吟兒便興沖沖地跟她打招呼。

「什麼急事,一回來就讓劉姑姑叫走了?」吟兒問。

「沒什麼。」平兒淡淡地說,看見吟兒在整理東西,知道她很快要搬到前院,和老佛爺的貼身宮女住在一塊了,心裡有說不出的妒忌。

「平兒姐!今兒的事多險啊!」吟兒一邊整理衣箱一邊提起迎親時大街上馬兒撒野的情景,其實是想引出有關秀子的話頭,她覺得秀姑姑太可憐了,不跟平兒說說心裡堵得慌。

「那是,要不是天上掉下個軍爺,秀姑姑沒等過門就得守寡了。」平兒看也不看吟兒,站在窗邊說。

「秀姑姑太可憐了——」

「話兒不能這麼說。那可是老佛爺的恩典。」

平兒一句話將吟兒堵了回去。吟兒愣了一會兒,隨即陪著笑臉,說自己該死,不該說這混帳話。

「知道就好。」平兒板著臉說。

吟兒看一眼毫無表情的平兒,心裡暗暗納悶。自吟兒頂了秀子名份替老佛爺敬煙,成了慈禧的貼身宮女後,平兒似乎不如從前對她好。今兒她作為秀子的伴娘,一個人坐一抬花轎,平兒和其他宮女卻坐在放嫁妝的蒲籠車裡,跟小回回等太監擠在一起。她看出平兒臉上不好看,回來一路上也不理她,當時她不在意,現在看來是有意給自己臉色看。想到這兒,吟兒覺得沒意思,無論是替老佛爺敬煙還是當伴娘,那都是劉姑姑分派的,又不是自己搶著上,再說都是奴才,爭什麼高低上下的。

「我問你,」平兒突然轉身問吟兒,「你認識救瑞王家傻姑爺的愣小子?」

「你指那位軍爺?」吟兒嚇了一跳,不知對方什麼意思。

「我看見你跟他眉來眼去的!」

「好姐姐!你冤死我了,我不過跟你一樣在那兒看熱鬧——」吟兒看出對方神情很認真,立即有種不祥之感,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她一邊笑一邊穩住神,不讓平兒看出她心裡慌亂。話又說回來,當時亂成那樣,她怎麼會注意我和榮慶一來一往的眼神,一準是連蒙帶猜,想從我嘴裡詐出實情。

「別蒙我。我看得出。你一準認識他,要不他為什麼舉著脖子上的掛件讓你瞧。」

「我沒瞧見,都讓你瞧見了,這一說怕是他跟你認識,要不你看得那麼仔細!」吟兒見平兒逼得緊,心裡也發毛了,又不敢發脾氣,急中生智,反過來將了對方一軍。

「好了,我不跟你說了!」平兒張口結舌半天想不出詞,氣得一甩手挑起門簾走了。

吟兒猶豫片刻,念及她平日對自己的好處,加上兩人同住一屋,鬧得不高興就沒意思了。她跑到門外,追上平兒叫住她。

「您生氣了?」

「沒氣。」平兒臉上毫無表情,繼續向前殿院走去。

「平兒姐姐!」吟兒討好地叫。

「往後甭姐姐姐姐的瞎叫,宮裡不許認親戚!」其實平兒不僅為今兒迎親的事生氣。自己進宮一年半,至今仍是個做粗活的宮女。相反,吟兒來了才半年,什麼好事都讓她沾上邊,都是十六、七歲的姑娘,誰不爭個臉面,想到這兒就氣不順。

「咱們不是拜了把子的姐妹嗎?」吟兒耐著性子哄她。

「『把兄弟,臭狗屁』。乾姐們兒,就那麼回事兒!」

「好姐姐!別介呀。」吟兒拖住平兒,認真地說,「讓我伺候老佛爺,我什嘛不懂。還得您教我呢。」

「我教你?誰教我呀?像我這樣兒的,能巴結上老佛爺嗎?」平兒見她一再讓著自己,話說得硬,口氣卻軟下來。

「平姐!這你就委屈我了,又不是我自個兒活動的,上頭分派的呀。」吟兒一臉苦笑地說,「要說做活,我真不樂意跟您分開,咱們在一塊兒有說有笑,遇到難處您總幫我——」

「別別,我別耽誤您的前程!」平兒嘴上軟不下來,心裡多少有些觸動,「你要是念點兒舊情,也不指著你混好了提拔我,老佛爺跟前兒少給我上點兒眼藥,我就感激不盡!」

兩人正說著,小太監王回回來找吟兒,說李總管讓她盡快收拾行李,等會兒就有太監來幫她搬到前殿秀子住過的下房去。吟兒慌忙答應,急急地進了下房整理東西,平兒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跟在吟兒身後走進下房,默默地幫著吟兒整理東西。吟兒感激地看一眼平兒,想跟她說什麼,卻不知說什麼好。

吟兒從此身分比自己高了一截,平兒心裡不舒服,卻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當她想起今兒秀子出嫁路上的情景,心想秀子當年多得寵,到頭來這樣悲慘,古人說伴君如伴虎,這話兒一點不錯,因此吟兒也別太得意了。這樣一想,她心裡氣順多了,主動跟吟兒說起話來,叮囑她到了那邊要處處小心。吟兒見她有了笑臉,也跟她有說有笑,但心裡卻多了一層提防,不敢再提秀子出嫁路上的事。

吟兒在儲秀宮東一間替慈禧敬煙。東一間是慈禧太后的起居室,一頭連著寢宮,另一頭通往外間的正殿,正殿寶座是她接見皇上大臣和后妃的地方。

吟兒跪在地下裝好了煙絲,手托長管水煙袋,將長長的煙嘴遞在慈禧下巴前。慈禧低下頭,嘴巴輕輕咬著煙管,吟兒便用紙媒點上煙絲。慈禧滿滿吸了一大口,然後吐出一團煙霧。

吟兒是生手,為了防止萬一,李蓮英親自在一旁監督。他注視著吟兒一舉一動,見她手法很熟,老佛爺好像很滿意,這才鬆了一口氣。

一袋煙抽完了,望著那冉冉飄升的青煙,慈禧心情比剛才好多了,看一眼跪在地下的吟兒說道:「起來吧。」

「奴婢謝恩!」吟兒站起。

「一回生,二回熟。我看你手法比上幾回熟多了。這兒的事兒也沒有什麼難幹的,沒有三天的力巴嘛。要緊的是守規矩。」慈禧讓吟兒又替自己裝了一袋煙,邊抽邊對她說。

吟兒慌忙一連聲地說:「是。」

「老佛爺放心。等會兒奴才好好給她掰扯掰扯,沒錯兒。」李蓮英接過慈禧的話頭,對站在一旁的吟兒說,「走吧。」兩人正側身退著要離開,慈禧抬起眼皮叫住他們。

「等等。」

「奴才在。」李蓮英以為叫他,連忙站定。

「我叫她。」慈禧指著吟兒對李蓮英說,「你上外頭伺候。」

李蓮英一愣,斜了吟兒一眼,這才躬身退出起居室。他一走,屋裡只剩下吟兒和慈禧。吟兒不知太后留她的意思,心裡挺緊張。慈禧從椅子上站起,走到一張大書桌前,問吟兒會不會磨墨。吟兒自小就替父親磨墨,當然會,但在老佛爺面前不敢口氣太大,只說「奴婢略通一二。」慈禧點點頭,吟兒便走到書案前,打開那隻金星雨花硯上的紅木蓋,用小銅勺舀了水在硯面上,然後捋起衣袖不緊不慢地磨起墨來。

慈禧留下吟兒,其實是想問她前幾天秀子出嫁的情況。按說李蓮英是她最貼心的人,那天他親自去送親,有什麼情況只管問他就成了。但生性多疑的老太后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她早就懷疑李蓮英和瑞王串通好了讓她賜婚的,因此從李蓮英嘴裡只能聽到好話,其他情況是不會告訴她的。

「給秀子送親,有你吧?」慈禧在一旁來回踱步,裝出一副不經意的樣子問道。

「有啊。老佛爺讓奴婢當秀子的伴娘。」

「秀子哭了沒有?」

「沒,沒有吧。」吟兒一時摸不清對方的意思,只能裝傻。

「這怕不對吧。」慈禧笑了笑,心想你也不跟我說實話,「姑娘上轎都得哭,不哭讓人笑話,這叫『離娘淚兒』。你沒經過不知道,真到那一天,你媽就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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