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斷指連環恨

剛過了三月,天突然熱起來。吟兒脫去了厚厚的小棉襖,換了一身雙面紡的淺紅色杭綢旗袍。十六歲少女的血肉之軀從裹了幾個月的冬衣中一下子鬆脫開,頓時飄飄欲仙,彷彿一團輕盈飄渺的雲,渴求男人肆無忌憚的擁抱。儘管這個男人非常具體,但從某種意義上說卻是一種泛指。因為對於她,除了死去的父親,榮慶代表著世界上最優秀的男性,說得更確切,他是她整個世界的另一半,他讓她領悟了生命的真諦和愛的全部內涵。

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站在後花園樹下,仰著白淨的小臉,瞅著滿樹新綠的葉子將那黃燦燦的太陽光撕扯成無數個圓圓的光圈。刺目的光圈在她臉上晃動著。她不但感到了那些暖烘烘的光圈所帶來的濃濃春意,甚至隱隱聞到了太陽的香味兒。

人就這麼怪,半年前她還沒這麼急,迎親的日子越近心裡反倒越不踏實。想到再過一個月她就要做新娘子,頭上頂著一塊紅頭蓋,然後在一片吹吹打打的樂聲中嫁到榮慶家,成為他的媳婦時,她的心頓時緊緊揪在一起,由心底深處泛起一窩甜甜的蜜汁。她恨不能明兒就嫁過去,巴不得現在就躺在他懷裡,任他親她疼她愛撫她。

一大早,母親與嫂嫂一起上西山廟裡燒香拜菩薩了。她藉故沒有去,留在家中等她的未婚夫榮慶,他倆約好了趁今兒家裡人去趕廟會的機會偷偷在這兒見面。她在後院裡等了又等,仍不見榮慶來,只得讓她的貼身丫頭小玉取了毽子,一邊踢毽子一邊等未婚夫。

吟兒自小就喜歡踢毽子,而且踢得非常好。滿人的毽子做的非常考究,不用公雞毛,而是選用公鴨屁股尖上光澤油亮的鴨毛,這個部位的鴨毛比雞毛大,而且更挺直,加上底座有兩塊銅錢壓底,踢起來又高又穩,金槍不倒,任你有多高的技藝都能施展得開。吟兒今天心情好,踢出各種各樣的新花樣兒,毽子就像沾在她腳上,始終不落地,踢得毽子像個小活物在空中上下飛舞。吟兒收了毽子,小玉接著踢。她學著小姐踢起各種花樣,畢竟技術不如吟兒,加上裹著小腳,一不小心,腳下絆了一下,人摔在地下。

「傷著哪兒沒有?」吟兒連忙跑過來伸手拉她。

「沒事兒。」小玉氣喘吁吁地坐在地下不肯起來,一邊脫了繡花鞋,揉著那雙被層層粗布裹緊的小腳,「都因為這雙小腳遭罪,別說踢毽子,走路不當心也會摔跤的。像你們滿洲姑娘,從小不纏腳該有多好啊!」

吟兒挨著小玉身邊的草地上坐下,同情地說:「你們漢人真有意思,腳上左一層右一層纏上這麼多布,走路不方便,還得受罪,何苦呢?小玉姑娘,其實你在我們家做事,用不著纏腳。」

「這我知道。」小玉抖開裹腳布,頓時覺得輕鬆許多,「你以為我願意受這種罪?在你們這裡可以不裹腳,將來離開你們家怎麼辦?要是我長開一雙大腳,回到鄉下,沒有男人肯娶我這種大腳婆的!」

吟兒正想說什麼,突然聽見牆邊落下一片沙土,發出一片響聲。她和小玉同時向院牆望去,接著又響起一片沙土落地聲,小玉知道這是榮慶少爺發出的暗號,急忙抬起頭神祕地看一眼吟兒,低聲說:「他來了!」

「你留在這兒,我出去看看。」吟兒心裡有些疑惑,平日榮慶非常守時,從不遲到,今天不知被什麼事耽誤了,約好了九點左右,現在已經快中午了,她一陣風似地跑到後院門邊,拉開門栓,臨出門又回頭吩咐小玉,「要是媽回來問起我,你就說我在屋裡睡覺。」說完調皮地向她眨眨眼,轉身出了院門。

小玉怎麼也不明白,小姐很快就要嫁到榮慶家,為什麼還要冒著被人發現的風險,偷偷摸摸跟榮慶少爺私下幽會?這種事在她河北老家鄉下一點也不稀罕,別說是見面,就算兩人摟在一起上床幹那種事兒也是常有的,可在京城這些大戶人家看來,那是非常越軌的。特別小姐家是旗下的滿人,這方面規矩比漢人更嚴,男女婚前一年內是絕不準見面的,哪怕像小姐與榮少爺這種從小定下的娃娃親也不例外。

「小姐!你很快是榮少爺家的人了,要是讓老夫人或是外面人瞧見了,那多不合適啊。」為了這小玉不止一次勸過吟兒。吟兒笑笑沒說話。因為有些事說不得,說破了嘴別人也不見得明白。小玉跟她同齡,眼看都快十六了,論月分小玉比她還大,按說她應該明白自己心思,但衝著她問的這些話兒,顯然她一點兒也不明白這種事兒。

出了院門是一片竹林。吟兒剛走進竹林,一眼看見榮慶手裡握著馬鞭向她走過來。儘管對榮慶這張英俊的臉熟得不能再熟,當他揚起濃濃的劍眉下那雙烏黑有神的眼睛看她時,她周身的血像被火點著,頓時一片灼熱,沿著脖子嘶嘶叫著湧上她的耳根和太陽穴。

「吟兒!」榮慶兩片略厚的雙唇像魚唇似地上下張合著,因為激動唇邊泛起一絲怪怪的笑容。

「慶哥!」她抓住他伸過來的大手,感到他手心暖濕暖濕的。她真覺得她是為了他才來到這個世界的,他也一樣,認為他倆是天生的一對,不但今生今世結為夫妻,來生來世仍要結為夫妻。為了這,他倆曾雙雙跪在地下向老天爺磕頭發誓,生生世世永遠在一起。

榮慶領著她穿過竹林,伸出雙臂將她抱上馬背,然後縱身上了馬,帶著吟兒一路來到梨花溝。梨花溝離她家不遠,出了城,騎上馬走二里多地便到了。清明節那天她和他在這兒偷偷見了面。當時滿世界都是白燦燦的梨花。榮慶摟著她騎在馬背上,沿著開滿梨花的山溪緩緩而行。風吹落一片片梨花,像點點白雪飄在他們身上,才半個多月,一切全變了,樹上密匝匝的梨花沒了,眼前換上一片新綠,連溪水似乎也變綠了,清清的溪水漲上來,一直浸到岸邊柳樹的根部。她偎依在他懷裡,望著山溪兩邊迷人的景色,問他為什麼遲到?

他笑笑沒說話。馬蹄在溝邊的山石上敲起清脆的響聲。

她覺得納悶,抬起臉看他一眼。就在他們眼光相互碰上的一瞬間,她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好像有什麼心事瞞著她。

她問他有什麼心思。他搖搖頭,說沒什麼。儘管他什麼也不肯說,她還是認定他有事瞞著她。她追問他,一定要他說。最後他終於吞吞吐吐說了實情。原來昨天一大早,祖母摔了一跤,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直到他出門前仍然沒醒過來,嘴裡時不時地說胡話。

「這——」她愣了一會兒,榮慶祖母年過七旬,萬一不行了,她跟他的婚期肯定泡湯了。

「吟兒!」他知道她心裡擔心他們的婚期,其實他何嘗不擔心,但嘴上卻安慰她,說父母親請了西城很有名的黃大夫替祖母看病,黃大夫的爺爺早年可是皇宮裡的御醫,名氣很大,「衝他們黃家祖上那份名氣,我奶奶準能緩過勁兒來!」他說完笑了笑,不過笑得有些勉強。其實醫生替他奶奶把了脈,臨走開了幾帖湯藥,說試試看,顯然黃大夫對他祖母的病沒有把握。

「那就好,那就好。」她一連聲地說,其實自己也不明白這三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是指他奶奶的病,還是指他倆的婚期不會因此而耽誤,或是兩者都在其中。她看一眼榮慶,心想人家奶奶病成這樣,她不替他和他們家裡人著急,反倒為自己的婚期擔心,是不是太那個了。她拚命在心裡說服自己,可一想到他奶奶真的走了,他倆婚期肯定要往後延,少說也得一年半載,心情又變得灰暗了。

與榮慶分手回到家,晚上躺在炕上。她怎麼也睡不沉,不停地做夢,盡做些怪怪的夢,醒過來卻什麼也記不起。剛吃過中午飯,葉赫將軍家突然來人傳話,說榮慶媽一會兒要上她們家來,有重要事跟吟兒母親商量。

完了!準是榮慶奶奶死了,婚期要往後挪。她悄悄跑到堂屋後門的大屏風邊,想偷聽母親和葉赫夫人說些什麼,因為離兩位老人說話的地兒太遠,什麼也沒聽清。她站在後門邊發呆,突然女傭人張媽走出來叫她,讓她進屋裡,說葉赫夫人想見她。張媽邊說邊向她討好地笑笑。

「伯母好!」吟兒提心吊膽地走進堂屋,向葉赫夫人行了蹲腿禮。

「好好,你也好。坐,坐坐。」葉赫夫人一連聲拍著她身邊的紅木椅,兩眼直直地盯著她看。不知為什麼,吟兒覺得榮慶母親臉上的笑容有些怪。葉赫夫人和吟兒母女倆說一些家常話,又坐了半支香的時間便起身告辭了。曹氏送走葉赫夫人,領著女兒回到自己睡房,悄悄告訴她,說榮慶家想提前辦婚事。起初吟兒以為自己聽錯了,當母親說了榮慶母親的來意,這才明白葉赫家為了替昏睡不醒的祖母沖喜,要讓她和榮慶提前辦婚事。

「媽!我聽你的。」吟兒漲紅了臉,心裡說不出的激動,她雙手按著胸口裡那活蹦亂跳的玩意兒,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剛才還在擔心婚期會延遲,所以榮慶母親一來,她認定婚期有變,心裡非常緊張,沒想到葉赫夫人來這兒是為了婚期往前趕。

「你看是不是太急了點?」曹氏擔心地說,因為她與榮慶母親商量妥了,婚期定在四月初十,也就是說再過七八天她就要嫁過去。

「這——」人就這麼怪,等著那事兒心裡急得不行,事兒真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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