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終老京師

八大胡同自古名,

陝西百順石頭城。

韓家潭畔笙歌雜,

王廣斜街燈火明。

萬佛寺前車輻輳,

二條營外路縱橫。

貂裘豪客知多少,

簇簇胭脂坡上行。

這是北京城裡,有史以來關於八大胡同的廣為流傳的俚謠。其實,名曰八大胡同,實際上乃是十大衚衕,僅在這首俚謠裡所提及的就有九條。這九條衚衕是:陝西巷、百順衚衕、石頭衚衕、韓家潭、王廣福斜街、石佛灣、大外郎營、小外郎營、胭脂衚衕。凡老北京人,或在北京居住得時間長些的行商客旅,無不知道這八大胡同的,也無一個不到八大胡同去走走的,亦不分其富卑尊或達官貴人。如此說來,八大胡同那是在人們心目中佔有一定位置了的。

北京八大胡同這方地界,不僅是有名的煙花柳巷,妓女成群,也是個有名的遊樂場所。

就在這八大胡同的外首,有不少是擺地的人物。擺地的,這也是一種行道職業。幹這種行道職業的人,沒有個胳膊粗、力氣大的本事,沒有個竇爾墩的派頭和黃三太、黃天霸、勝英、楊香武的功夫,那是不行的。要說吃這碗飯,也不算難。

本錢不大,底墊不厚,只是買上些桌子、凳子、杉篙、竹竿、棚布,弄上幾個生意場子,有那麼幾方地皮,讓那上些江湖藝人有個臨時落腳的地點,那樣也就行了。他們只不過是在其中吃些份子,或二八、或三七、或四六、或五五,待那生意結束下來,攏攏帳,分一分,也就算了事。不過,話是這樣說,聽來也容易。可是,人要壓不住地皮,鎮不住人,那個份子也是劈不到手的。

單說這擺地的,無意中就成了一方地主;而那來做生意的江湖藝人,也就成了上地的。上地的行當,樣子很多,包含也廣,有說子弟書的、唱大鼓的、摔跤的、變戲法的、打把式賣藝的、唱墜子的、抖空竹的。除掉這些玩藝兒之外,還有賣大力丸的、算卦的、相面的、點痣的,等等。幹這些生意的人,往往都要租上一桌一凳,或者三條竹竿、兩頂布棚什麼的,也就足以夠了。其實,租用這些東西,只是擺地的用作收錢搞提成的一種手段,即使是不用這些物件,只要佔上一方地皮,那也是要付錢的。像賣大力丸的,往往只是在地上畫個圓圈,舖上一塊紅布,扣上幾個藍花瓷碗,弄幾個琉璃球在裡面翻騰來翻騰去的鬧活一番,也用不了什麼東西物件,但是也得照樣花錢、付份子。

在諸種玩藝兒中,尤值得一說的是說子弟書。子弟書,是清代乾隆初年興起的一種鼓曲藝術。它的特點是:文辭典雅綺麗,講究平仄聲韻。這種子弟書,是專供滿族八旗子弟酒後茶餘消遣用的。正因為這樣,它被北京人說成是「帶方字旁人聽的書」。「帶方字旁的」,即指「旗」字言,也就是指滿漢蒙旗人而言的。那個時候,竹板書已經興起。子弟書同竹板書、唱大鼓的,並稱為三種鼓曲藝術。又由於這些鼓曲藝術所操持的工具不盡相同,又分別地獲得了不同的稱謂。唱大鼓的,因為使用的是弦子,比較長些,故人們調侃時又叫它使長傢伙的;唱竹板書的,因為使用的是竹板,比較扁些,故人們調侃時又叫它使扁傢伙的;說子弟書的,使用的往往只是一把摺扇,比較短些,因此人們調侃時又叫它使短傢伙的。不管是使長傢伙的,短傢伙的,或是使扁傢伙的,只要是賣口黃、耍嘴皮子的,江湖人調侃時都叫它「吃柳海轟兒」的。當然,這都是北京的方言土語了。

紀曉嵐,平生有三大嗜好,即吃肉、抽煙、聽書。

這年是嘉慶七年,歲在壬戌,紀曉嵐已經七十九歲了。但是,他仍精神矍鑠,興致不減。每當朝事完了,鬧得輕閒時,他總是要到八大胡同說書場子走上一趟,或聽上三言兩語,或喝上幾杯清茶,倒也清幽自在,解卻一心的朝事煩悶。

這日,他來到八大胡同青雲閣說書場,正趕上唱《青樓遺恨》段子。他見屋內聽書的人很多,儘管與書場館主相識,他也沒有去打招呼,而是揀個空座子坐下來,便聽上了。

千古傷心杜十娘,

青樓回首恨茫茫。

癡情錯認三生路,

俠氣羞沉百寶箱。

瓜州當年曾賞月,

李生何物不憐香。

我今筆作龍泉劍,

特斬人間薄梓郎。

那說書人說過開篇詩後,便將摺扇一打,咽咽啞啞地唱起來了。

說一段明朝萬歷年間事,

勾欄院家家燈火夜輝煌。

杜十娘粉黛班頭煙花女,

巧遇上浙江布衣李兒郎。

遵父命釋菜南雍遊國子,

愛春情看花北星逢名娼。

他二人鳳友鸞交盟誓語,

十娘子褥裡藏金欲從良。

李公子柳戀花迷錢用盡,

只剩下雙雙素手一空囊。

愁得他措貸無門挪無路,

三百兩贖身銀價費周張。

多虧了同窗柳生成好事,

兼得那眾家姊妹助資幫。

出勾欄風帆萬里煙同水,

走運河槳打濤聲月湧檣。

沿潞河徑奔李家蘇松路,

柳浪裡鶯聲不盡好舒暢。

再看那船兒內裡無多物,

剩一支描金文具伴十娘。

這一晚十月中旬瓜州渡,

只迎來收帆二十四橋旁。

見幾點岸上殘蘆花作絮,

聽幾聲雲中斷雁字成行。

問船頭倚棹買魚人沽酒,

果然是江南風景不尋常。

更有情一輪明月當空掛,

復望去光浮暮靄霧蒼蒼。

公子說自出都門行自此,

扁舟兒隨波逐浪人奔忙。

趁今宵江清月朗水如天,

卿卿呀何不高唱慰淒涼?

十娘說郎有情妾豈無意,

恰好是苗吹玉樹泛瓊漿。

一聲聲賣弄精神誇手段,

一曲曲響遏行雲韻繞樑。

起初時翩翩紫燕啼朱戶,

到後來點點黃鶯鳴素窗。

忽變作壯士銜枚赴戰場,

淒慘慘猿啼鶴唳五更霜。

李公子擊掌稱奇頗呼妙,

真可謂人間一曲杜十娘。

歌幾套情詞話幾條古典,

玩幾番皓月焚幾陣沉香。

李公子醉倚紅妝淺斟飲,

未提防天緣良機耳隔牆。

有一個新安鹽客年雖少,

豈是那風月場中老在行。

泊舟處恰離李生船不遠,

對良宵倚欄酌酒暗思鄉。

忽聽得餘音裊裊隨風至。

呀是何處歌聲讓人斷腸?

細思量定是勾欄絕代者,

不然時哪裡會有此悠揚!

待得機按著船頭訪一訪,

破千金買笑當屬我孫郎

紀曉嵐聽得入神,竟涼了一杯茶水。正待他要去喝時,忽聽得旁邊有二人在低語。他無意回眸一看,見是兩個舉子模樣的人。其中的一個說道:「仁兄,我有一詩想背誦於你,看意下如何?」另一個道:「這好端端的說書,還聽得那詩有何用場!」那人道:「我叫你聽,自是有聽的妙處。」另一人道:「那麼,你就說說看。」偏巧,這時說書已到了一段,屋內的聲音也少了些,話也容易聽得真了。這會兒,只聽那人背誦道:

禁御花盈百,

遲遲送漏聲。

此中饒絢爛,

遙聽亦分明。

籟靜敲愈響,

紅深望不成。

鈴脆金個個,

柯雜玉琤琤。

代把雞籌報,

先教蝶夢驚。

霞開林外曙,

霧封竹間清。

園鼓休催羯,

樓鐘未吼鯨,

皇州春色滿,

更待轉流鶯。

另一人聽了,叫道:

「好詩,好詩。」

那誦詩者聽了,瞥了他一眼,說道:

「當然是好詩,它的題目叫《漏聲遙在百花中》,還有評點呢。」「怎麼評點的?」「第一,點題有法;第二,音色交繪;第三,音節清脆;第四,意境深邃。這是首早朝詩,摹寫宮禁中曉景,字字逼真。清華之中有富貴氣,與尋常遊園賞花不同。作此題詩者,不難於雅,而難於壯,不難於切,而難於稱。若帶些子山林氣,便是不稱著了。一句綺靡語,便是畫龍點睛處。諸卷殊少合同,惟此詩清穩得體。」「看你評點個高妙得當。」「這不是我的評語。」「誰的?」那人四下望了望,見無炸眼人,便放低聲音,耳語道:「這是當今大主考紀昀的批語。」另一人聽了,大為驚訝,道:「紀昀,不就是在這乾嘉兩朝五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兩赴千叟宴、兩遷禮部尚書的紀曉嵐紀大人嗎!」那人說道:「正是,正是這個紀大才子,事情也就出在這裡。」另一人道:「這分明是殿試中的試卷詩,現在未等揭榜,怎麼就傳了出來?」那人說道:「這事,不能不說與這位主考大人有關了。」另一人道:「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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