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閱微知著

高宗乾隆死後,嘉慶皇帝在開始親政的十五天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一代奸雄和珅判處了死刑,立刻引起了朝野的極大轟動,掀起了清算和珅及其死黨的熱潮。那些久被和珅壓制、深受其迫害的滿漢官員們,終於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紛紛上書,揭露和珅的罪行,參劾和珅的餘黨。

這時紀曉嵐也接連上了兩道奏摺:一是奏請開復已故御史曹錫寶;一是奏請開復原任內閣學士尹壯圖。

曹錫寶那年參奏和珅家奴劉全倚仗和珅的勢力、招搖撞騙、逾制營建房舍,被乾隆懷疑為他是受了紀曉嵐的指使,意在攻擊和珅,以參劾不實的罪名革職過了一年多,在乾隆五十七年的正月,含冤抱恨、抑鬱而終,享年七十四歲。

當時,紀曉嵐看皇上有意拿自己開刀,不但在曹錫寶被革職時不敢說話,就是乾隆活著,他也不敢再提這件事,只是在《題曹劍亭綠波花霧圖》詩中(曹錫寶號劍亭),隱秘地抒發了對曹錫寶不幸遭遇的同情。其詩云:

其一

醉攜紅袖泛春江,人面桃花照影雙。

名士風流真放達,蘭舟不著碧紗窗。

其二

灑落襟懷壞壈身,閒情偶付夢遊春。

如何樂府傳桃葉,只賦羅裙打動人。

現在搬倒了和珅,查抄了劉全。劉全的家產竟多達二十餘萬,完全證實了曹錫寶當年參奏。曹錫寶被革職問罪,當然是一樁冤案。嘉慶看過紀曉嵐等人的奏請,當即在正月內下了詔諭,為曹錫寶平反昭雪:「前已故御史曹錫寶,曾經參奏和珅家人劉全倚勢營私家資豐厚一事,彼時和珅正當聲勢薰天之際,舉朝並無一人敢於糾劾,而曹錫寶獨能抗辭執奏,殊為可嘉,不愧諍臣之職。今和珅治罪後,查辦劉全家產竟有二十餘萬之多,是曹錫寶前此所劾信屬不虛,自宜加之優獎,以旌直言。曹錫寶著加恩追贈副都御史銜,並將伊子照加贈官銜,給予蔭生。該部照例辦理。」

對於尹壯圖的冤案,皇上也在同一天降下諭旨:「前原任內閣學士尹壯圖,曾以各省倉庫多有虧缺,藉詞彌補,層層朘削,以致民生受困之處,具折陳奏。其事雖查無實據,而所奏實非無因,似此敢言之臣,亟宜錄用。尹壯圖前以禮部主事請假回籍,著富綱傳知尹壯圖,令其即行來京,候旨擢用,並著准其馳驛。」兩月之後,尹壯圖回到了北京,立即到紀曉嵐府上拜望。

紀曉嵐治宴款待,尹壯圖感激不已,連聲道謝,轉而談到和珅等人,尹壯圖感慨地說:「和珅專權二十餘年,內外諸臣,無不趨走,惟老宗師和大學士王傑大人、劉墉大人,及朱珪大人、鐵保大人、玉保大人,終不曾依附,剛正不屈,壯圖視為楷模。壯圖蒙宗師垂愛,奏請皇上召弟子回京師。壯圖復出以後,定不負老宗師栽培之恩。」

「楚珍啊!此言尚欠思慮。雖然聖上處治了和珅、福康安等,頗有徹底整頓吏治的雄心,但和珅在位之時,廣結黨徒,這上上下下,有幾個人與和珅沒有點兒瓜葛?常言說法不治眾。事情究竟落到何等地步,尚屬難料。萬萬不可再魯莽行事。要看風使舵,順水行船啊!」紀曉嵐語重心長地說。

尹壯圖聽著紀曉嵐的話,連連點頭。

嘉慶皇帝處死和珅的果敢之舉,確實使許多貪贓枉法的官吏,尤其是和珅的內外黨羽不寒而慄;另一方面,又激勵著那些剛直忠正的官員,大膽地上疏言政,清算和珅等人的罪行。尹壯圖回京之初,深深地受到這種氣氛的激勵和感染,情緒激昂,仍然帶有些迂直和固執,沒有聽從紀曉嵐的勸告,又上疏奏請嘉慶皇上,清查各省陳規,剷除貪官污吏。奏摺言詞懇切,忠正之心不泯,報國之情可嘉。

嘉慶看了尹壯圖的奏請,降下一道諭旨,卻使雄心勃勃的尹壯圖大失所望。

「陋規一項,原不應公然以此名目達於朕前,但為縣於經徵地丁正項,以火耗為詞,略加其餘;或市集稅課於正額交官之外,別有存剩;又或鹽當富商借地方官勢,出示彈壓,年節致送規禮;其通都大邑差務較繁,舟車伕馬頗資民力,皆係積習相沿,由來已久,只可將來次第整頓,不能概行革除。今若遽行明示科條,則地方州縣或因辦公竭蹶,設法病民,滋事巧取,其弊較向來陳規為甚。且所謂廉潔重臣,一時既難評選,倘所任非人,權勢過盛,尤屬非宜,況令周歷各省,傳集紳士父老,詢問年規數月,俾之逐一證明,尤覺煩擾紛起,未協政體。」

尹壯圖的一顆火熱的心,這回變得冰涼了。又將心中的積憤,去向紀曉嵐訴說。紀曉嵐聽完勸道:「你呀你呀楚珍,真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你上疏陳奏諸事,皇上哪能不有察覺?自然會設法治理。你上疏言諫,忠勤可嘉,但皇上倘有不悅之處,再治你『紛言亂政』之罪,你如何擔當的起呀?我看皇上對敢言之臣,未必實有重用之意,你可要謹慎從事啊!」尹壯圖無言答對。紀曉嵐又接著問道:「皇上將任你何職,吏部有無消息?」「尚無消息。」「好吧。待我向吏部尚書朱珪大人探聽一下。」第二天早朝以後,紀曉嵐找到吏部尚書朱珪,悄悄地向他詢問。

朱珪與紀曉嵐同一年中舉,第二年就成了進士,比紀曉嵐早兩科。他曾為嘉慶皇帝顒琰講授古文、古體詩,是嘉慶皇帝的老師。嘉慶繼位後,對朱珪崇遇頗隆,已擢升他為大學士兼吏部尚書。

紀曉嵐與朱珪的兄長朱筠,是乾隆甲戌同年,兩人交誼很深,後來由於朱筠的緣故,與朱珪也成了莫逆之交。

朱珪清楚,紀曉嵐不愛管此類閒事,如今見他探詢,定是因與尹壯圖友誼深厚,便告訴他說:「據聞皇上有意擢用尹學士,但尹學士幾番上疏,直陳弊政,一矢眾的,妨礙了很多人,恐怕開復原職之後,復又挑起事端。再說皇上對和珅黨徒的處治,已漸露寬宥之情,看來尹學士的事不太好講啊!」

紀曉嵐聽了朱珪的話,點頭贊同。回到本部衙門,即接到皇帝降下的一道通諭。其中說道:「朕所以重治和珅罪者,實為貽誤軍國事務,而種種貪黷營私,猶其罪之小者。是以立即辦理,刻不容貸,初不肯別有株連,惟其儆戒將來,不復追咎既往,凡大小臣士,毋庸心存疑懼。」

通諭一下,那些因與和珅有牽連而心存疑懼、惶惶不可終日的貪黷營私的大小臣工,立刻吃了一顆定心丸,紛紛恭謝聖恩,恢復了往昔的「平靜」。就連嘉慶在宣佈和珅二十大罪狀的上諭中點到的吳省蘭、李潢等人,也沒有治罪。紀曉嵐、劉石庵、劉權之、董浩、王傑、朱珪等人心中憤憤難平,但誰也不敢說話。他們誰也不清楚嘉慶皇帝的葫蘆裡,到底裝的什麼藥兒。

時過不久,翰林洪亮吉當了問路的石頭。洪亮吉投書成親王等處,指斥嘉慶帝視朝稍晏,恐有「俳優近習,熒惑聖聽」,又論和珅之黨羽不問,大臣之有罪釋放不當。這下惹惱了皇上。嘉慶露出了廬山真面目,諭令軍機大臣會同刑部訊問洪亮吉。軍機處擬以大不敬罪處斬,嘉慶降諭從寬免死,發戍伊犁。

紀曉嵐與洪亮吉,也是相知甚深的朋友。乾隆甲辰年,六十一歲的紀曉嵐充任會試副考官。洪亮吉這年應禮部會試,他的房師祥慶,幹事有個拖拖拉拉的毛病。祥慶這一房的試卷閱完的最遲並且將三場的試卷都壓到最後才報送主考官和副考官。紀曉嵐看了洪亮吉的試卷,極其欣賞,非要把他放在第一名。但這時整科錄取的名次已基本排定,一動將全動,同考官們也不太滿意,這就出了麻煩。內監試鄭澄堅決反對,他提出洪亮吉的試卷閱完的最遲,現在要取為第一名,裡邊可能會有什麼問題,堅持要把洪亮吉移到第四十名。紀曉嵐執以己見,不肯依從。於是,兩人爭執起來,越爭越氣,越吵越兇,最後竟至詈言出口,互罵起來。紀曉嵐是何等厲害,把鄭澄罵了個狗血噴頭,十分難堪。鬧得正考官蔡新、德保也不好解決。後來還是副考官胡高望調停此事,乾脆將洪亮吉除了名,才將這事平息下來。紀曉嵐氣憤難平,在洪亮吉的試卷尾部,題下了六首《惜春詞》。出榜後,紀曉嵐顧不得回家,首先到洪亮吉的寓所造訪,訴說心中不滿,使洪亮吉極為感激。下科會試,洪亮吉中了進士,入了翰林院,與紀曉嵐往來不斷,成為摯友。

洪亮吉這次被發配從軍,紀曉嵐自然替他憤憤不棄,但又不敢在專制的嘉慶皇上面前奏諫,只是眼巴巴地看著洪亮吉發往西域。

這次紀曉嵐明白了:嘉慶皇帝與他老爹——乾隆一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製連環硯銘告誡自己:連環可解,我不敢;知不可解者,以不解解之。

其實,在當時形勢下,嘉慶皇帝寬赦和珅黨徒的策略,可以說是正確的、明智的。因為當時的社會危機,官僚制度的腐敗,已經病入膏肓。乾隆末年,白蓮教起義從四川、湖北、陝西到安徽、河南、直隸,彼伏此起,聲勢越來越大,乾隆皇帝就是在這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的吶喊聲中斃命的。嘉慶要維持這處在風雨飄搖中的統治秩序,哪裡還敢大加株連,向「大小臣工」開刀呢?如果說和珅是一個惡性腫瘤,那麼內內外外、大大小小的貪婪營私的官吏,就是已經擴散的毒壘了,遍體皆是,已經是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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