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宿命,還是必然?

在很多人看來,袁世凱絕對是一個有「命」無「運」的人,命運垂青於他,給他恩惠,給他勇氣,把他推上前台,讓他結束這個時代;同時,命運也無情地戲弄他,也讓這個時代結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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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五年春天過後,袁世凱的身體顯得明顯地虛弱了。其中最明顯的一點,就是袁世凱的睡眠變得越來越差。原先的袁世凱精力過人,白天從不知疲倦,夜晚只要一倒下,就鼾聲如雷。而現在不行了,伴隨著身體一天天的臃腫,袁世凱感覺到一天天衰老了。不僅精力不濟,夜裡也開始失眠了。由於睡眠不好,袁世凱在很多時候變得憂鬱而急躁,愚蠢的舉動也日益增多。當然,這一切,都是搬入中南海之後的事情——自從住進中南海之後,袁世凱就沒有再出過新華門一步,在這個到處都是帝王遺跡的園子裡,袁世凱總是感到內心不太踏實,這裡的每棟樓宇、每棵樹木、每塊石頭、每處墨跡,都是昔日王權的符號與象徵,昭示著皇家的霸氣與夢想。浸淫在濃濃的帝王氛圍之中,袁世凱會不由自主地壯懷激越,他想學古代的盛世君王,將這個古老的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強盛壯大;但每到夜深人靜時,袁世凱回想起昔日榮光的南柯一夢,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頹然,畢竟,居天子大不易啊!那種巨大的孤獨與悲涼,也不是凡人所能承擔的。

事態的發展果然如袁世凱擔心的——一九一五年十一月十一日,在洪憲帝制的一片喧嘩聲中,年輕的雲南將軍蔡鍔在京都名妓小鳳仙的掩護下,改裝悄悄逃出京城,住進了天津共立醫院。此後,在日本人的幫助下,蔡鍔轉道日本、香港、越南,返回昆明。十二月二十五日,唐繼堯、蔡鍔、戴戡等通電全國,宣佈雲南獨立,並請各省聯電勸袁世凱取消帝制,擁護共和。

因改變國體一事而引起動亂,這是袁世凱最不願意看到的。雲南宣佈獨立後,袁世凱不得不再次強打精神,調兵遣將征討護國軍。起初,在袁世凱看來,這一次唐繼堯、蔡鍔們發起的所謂獨立,跟前幾年革命黨人發動的「二次革命」一樣,很快便會平定。但出乎袁世凱意料的是,這一次護國軍的力量比上一次要強得多,而且,背景要遠遠複雜得多。當然,對於袁世凱來說,叛亂並不是他所忌憚的,就軍事而言,他手中的部隊足以打贏一切戰鬥。戰爭進行過程中,袁世凱很快發現,自己的內部出現問題了——那些原先對自己唯命是從的將領們,此時一個個也有了「小九九」,不約而同地以一種磨磨蹭蹭的方式,對自己進行消極的抵制。這當中的原因,當然是他們對袁世凱的某些做法不滿——從擔任正式大總統後,袁世凱就一直按照「軍人不得干預政治」的思路,一方面削弱北洋諸將的兵權,擬建立模範軍代替北洋軍;另一方面在地方上進行了「削藩」。此次平叛徵召,正好讓這些人有了發洩情緒的機會。於是,陽奉陰違者有之,紙上談兵者有之,渾水摸魚者有之,真正死心塌地聽從袁世凱的,變得少之又少。連先前的陸軍總長段祺瑞,因為不滿袁世凱大權獨攬,此時也稱病不出,不願擔任前敵總指揮的職務。

段總長稱病不出,袁世凱只好動用另一顆棋子馮國璋。當袁世凱電令馮國璋,命他出任征滇軍統帥一職時,沒想到馮國璋同樣以有病為名,托詞不就。馮國璋的舉動,讓袁世凱非常生氣。因為袁世凱一直把馮國璋當做自己人,其現任妻子周道如也曾是袁世凱的家庭教師,並且,每一次馮國璋來北京,袁世凱都把他召喚到自己家,留他共進午餐,一談就是好幾個小時。袁世凱知道馮國璋對自己有不滿情緒,因為馮國璋權力過大,軍人習氣重,袁世凱一直考慮對馮國璋「削藩」——為了牽制馮國璋,袁世凱把鄭汝成擺在上海,楊善德擺在松江,又有意識地造成張勳與馮國璋的對立和矛盾;袁世凱甚至還考慮過把馮國璋調到京城,任命他為陸軍總長,以解除馮國璋的實際兵權。馮國璋的不聽徵調,明顯地,就是對袁世凱不滿。

袁世凱手中一下無「牌」可打了——在「北洋三傑」中,除了段祺瑞、馮國璋之外,另一個具有帥才的,就是王士珍了。王士珍一直對清廷持忠誠態度,清廷退位之後,王士珍也慢慢淡出。無奈何之下,袁世凱只得親自掛帥,重用資歷相對較輕的曹錕等,分三路進兵雲南。這實際上就向全國上下傳達了一個信號:在袁世凱的政府中,已經出現了不和諧的聲音,高層已不抱團了。這樣的徵兆,給了反對派以足夠信心,也使得北洋將士在臨陣打仗時很難形成凝聚力。

到了一九一六年的三月,袁世凱的處境更為不妙了。先是外交方面的壓力——日本公開干涉帝制,揚言將承認南方護國軍為交戰團體。在日本公使的鼓動下,五國公使接連提出口頭警告,認為袁世凱政府已無力量平定雲南,如果戰事擴大,必將影響全國秩序和外僑安全,他們不能坐視;而且,讓袁世凱感到惱火的是,這些國家一致拒絕袁世凱用「洪憲」標誌發出的公文。外交上的捉襟見肘,導致無法獲得列強的財力支持,財政狀況每況愈下,國庫空空,之前通過發展生產、鴉片煙稅以及救國儲金積聚的一點錢,戰事一開之後,幾乎被用得精光。對內無法開源節流,對外借款不成,這個仗實在是無法打下去了。

三月中旬,廣西陸榮廷也在梁啟超和其老上司岑春煊的策動下,宣佈獨立。袁世凱的第三路軍司令龍覲光也被陸榮廷俘虜並投降,通電宣佈擁護共和。政局變得更亂了。有人向袁世凱告發,在南京的馮國璋正在密電有關各省軍政要員,建議發出一個逼迫袁世凱取消帝制、懲辦禍首的聯名電報,內容共有八條:一、承認袁世凱仍居民國大總統地位;二、慎選議員,重開國會;三、懲辦奸人,以謝國人;四、各省軍隊以全國軍隊依次編號,並實行征名制;五、明定憲法,憲法未定以前用民國元年約法;六、民國四年冬之各省將軍、巡按使,一律仍舊;七、川、湘前敵北軍,一律撤回;八、大赦黨人。這明顯就是要求袁世凱取消帝制,回歸到以前的內閣制。當時回電馮國璋表示同意的,已有江西將軍李純、浙江將軍朱瑞、山東將軍靳雲鵬和湖南將軍湯薌銘。馮國璋可能覺得五人聯名聲勢還不夠大,又以五人聯名密電的形式,尋求更多將軍的支持。與此同時,來袁府或致函以朋友身份勸袁世凱取消帝制的社會名流,還有湯化龍、唐紹儀、伍廷芳、康有為等。讓袁世凱最擔心的是,駐日大使陸宗輿也傳來了日本內閣的決議,要利用中國內亂之機,擴大在華權益。

這個時候的袁世凱,悔得連腸子都青了。袁世凱根本沒想到改變國體竟會鬧出如此大的動靜。早先的稱帝運動,看起來那麼眾口一詞,萬眾一心。自己甚至是在整個社會力推的情況下,才半推半就決定恢復帝制的。袁世凱恢復帝制,最根本的是想恢復中央的權威,而現在,中央權威不僅沒有恢復,「藩鎮」割據局面反而一發不可收了。人心真是險惡啊!那些當年積極為帝制搖旗吶喊的人,此時就如同霜降過後的昆蟲似的,隱匿得無影無蹤。袁世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回,自己是中了別人的「套」了——似乎從一開始,各種勢力就默契地將他引入一個陷阱,然後不約而同地落井下石。這個陰謀的策劃者是誰呢?是日本?是革命黨?還是不可確定的中國文化?袁世凱不敢肯定。但無論怎麼說,這一次鬧出的動靜,罪魁禍首還是自己。畢竟,當皇帝看起來總是他個人的事情。如果因此造成天下大亂,袁世凱無論怎樣是承擔不起的。

袁世凱決心取消帝制了,並且頹唐地對恢復帝制行為表示了後悔。袁世凱的猶豫,更加強了反袁勢力的堅定。儘管袁克定力勸袁世凱不要取消,理由是西南各省軍隊並不可怕,軍費也不充足,內部也有問題;北方大局已趨穩定,如果決策反覆,反而會引起動亂。但袁世凱再也不想聽袁克定的意見了,袁世凱只想快速地解決問題。三月二十一日,袁世凱召開了有特邀人員徐世昌、段祺瑞、黎元洪等人參加的各部總長會議,主要議題是撤銷帝制,會議作出五條決議:一、撤銷承認帝制,取消洪憲年號;二、召開參政院會議撤銷帝制決議案;三、以徐世昌為國務卿,解除陸徵祥國務卿之職,回任外交總長;四、任命段祺瑞為參謀總長;五由徐世昌、馮國璋、黎元洪主持南北和談。

三月二十二日,袁世凱發佈申令,撤銷承認帝位案。這一篇申令,是袁世凱的機要局長張一麐起草的。張一麐一直反對袁世凱改變成體,為此,袁世凱還曾對張一麐直有看法,現在,袁世凱幾乎是無顏見張一麐了。袁世凱感慨地說:我昏聵,不能聽你的意見,以至於到了這個地步。今日這個申令,非你不可。袁世凱又說:我的意思還是取消帝制,並且將擁戴書焚燬。張一麐說:這一件事,是你為小人蒙蔽。袁世凱說:這是我自己不好,不能怪罪別人。張一麐為袁世凱起草了撤銷帝制的申令。在申令中,袁世凱這樣自責道:

民國肇建,變故紛乘,薄德如予,躬膺艱鉅。憂國之士,怵於禍至之無日,多主恢復帝制,以絕爭端而策久安。癸丑以來,言不絕耳,予屢加呵斥,至為嚴峻。自上年時異勢殊,幾不可遏。僉謂中國國體,非實行君主立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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