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看西洋景

一八九六年二月,住進賢良寺不久的李鴻章終於等來了時來運轉。

《中日馬關條約》簽訂後,原將遼東半島割讓給日本的情況突然發生變故。北方的俄國顯然不願日本在戰爭中壯大,決心介入這場紛爭。這樣的態度對於清朝極為有利,這也是當初李鴻章所設想的「以夷制夷」內容中的一種。俄國聯合了法國、德國,強令日本將遼東半島還給中國,放出話說:「日本若試圖改變其島國地位,向大陸發展,俄國決不會坐視不理!」與此同時,俄國與法、德兩國的軍艦浩浩蕩盪開赴日本海面,往來游弋,威逼京都、橫濱。

俄、法、德三國堅定的態度讓日本很心怯,畢竟,日本剛剛與中國戰事結束,雖然得勝,但自身實力也是大受其損,再也沒有實力和膽略來跟這三個強國作戰。日本只好同意將遼東還給中國,轉而向大清索要三千萬兩白銀的「贖遼費」。清廷目睹此事突然生變,遼東居然可以不割讓了,喜出望外,連忙答應了日本的賠款要求,並且對俄、法、德的「義舉」感恩戴德。

在這樣的情形下,俄國向中國發出了請求派人參加俄皇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禮的邀請。出於抑制日本的需要,中國接受了俄皇的邀請,並打算在專使訪問俄國之後,周遊一下列國,加強一下與西方列強的聯繫。經過一番波折,任務落到了李鴻章頭上。當李鴻章接受到這個任務之後,長吁一口氣,心裡的一顆石頭終於落下。李鴻章哪裡是一個能真正閒下來的人呢?他是個勞碌身,一生中就願意不停地奔波、操勞、枉費心機。

李鴻章後來曾得意地談論他的出訪:「某當辭華赴俄之日,自知前半生行事,於此已作一大結束。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者,誠為某今日詠矣。」

清廷本來是派湖北布政使王之春去的,但俄國駐華公使喀西尼抗議說:「皇帝加冕,俄國最重之禮也。故從事斯役者,必國中最著名之人,有聲譽於列國才是方可。王之春人微言輕,不足以當此責。可勝者,獨李中堂耳。」明確提出讓李鴻章出使,在老毛子的眼中,李中堂一直對俄國抱有好感的,而且只有李中堂才敢作敢為,說話算話。光緒與翁同龢商討一番後,只得改派李鴻章出使歐美。

李鴻章心裡如沐春風。這樣的安排證實了自己在朝廷仍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儘管朝廷清談成風,但真正能有辦事能力的,人數並不多。這是李鴻章驕傲的資本。李鴻章很高興地接受這個任務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李鴻章自從在日本受到欺辱之後,心中一直耿耿於懷,他知道俄國與日本一直是世仇,而且利益掣肘,所以極想借這次去俄國的機會,與沙皇商討共同對付日本。李鴻章還是忘不了他的「以夷制夷」。與此同時,李鴻章也想踏上異國的土地,看一看為什麼這些地方竟有那樣的魔力,能夠讓泱泱華夏相形見絀。但李鴻章畢竟是老了,更何況在日本受到過致命的槍傷,雖然經過調養,傷勢已癒,身體卻一直很虛弱,在向慈禧和皇帝辭行的時候,由於君臣談話時間過長,一直跪著說話的七十多歲的李鴻章竟然站不起來,只好由兩個太監把他架了出去。李鴻章出了宮門就暈倒,兩個小時後才甦醒過來。在長時間的君臣對話中,李鴻章表達的中心意思就是,就現在而言,日本是中國最大的威脅,大清想圖存,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與俄國聯合起來。

一八九六年四月,李鴻章帶著他龐大的使團出發了。據說,李鴻章隨行時還帶了一件寶貝,那是一口棺材,一口彩繪金漆的楠木大棺材。當李鴻章帶著四十多人的訪問團離開天津寓所時,在他的身後,四個侍從一直抬著這口碩大的棺材,十分醒目。這樣的舉動,現在看來不免有點輕喜劇的味道,但以當時李鴻章們的理解,這一切太自然不過。在李鴻章眼中,那些西方強國無疑都是虎狼之地蠻夷之地,所去凶多吉少,艱險如同《西遊記》裡的唐僧取經。以這樣的想法而言,熟讀古書的李鴻章明顯感覺自己就像是《三國演義》中的龐德單挑關雲長。李鴻章自己說:「萬里長途,七旬老翁,歸時能否相見,實不可知。」儘管李鴻章一直對於西洋的科技持學習和拿來的態度,但在內心深處,他對西洋還是有著畏懼的,也有著深深的隔膜。我們似乎可以用這樣的比喻來解釋李鴻章所做的一切—李鴻章就像一個販賣書籍的生意人一樣,儘管生意做得很成功,但他對於文化本身永遠隔著厚厚的一層—對於西方文化,以及西方文化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輕重緩急,李鴻章並沒有真正地理解和鑒別。

李鴻章是從天津出發的。臨行時,直隸的官員們連續為他舉行大型宴會;到達上海後,李鴻章受到了出訪國有關人士的熱烈歡送,各國海軍和清國的炮台同時鳴放禮炮。在法國租界洋警察戎裝佩刀的保護下,李鴻章身著一品官服,套黃馬褂,頭戴三眼花翎,端坐在紫韁大轎之中,精神矍鑠,一掃在賢良寺的沉沉暮氣。在上海逗留數日後,李鴻章換乘法國的豪華郵輪,船頭高懸大清黃龍旗,經香港、西貢、新加坡,入印度洋、過紅海,入黑海,一路乘風破浪,高歌猛進。

到了蘇伊士運河的塞得港,李鴻章受到了一位俄國親王的恭候。接著,李鴻章換乘俄國御船直抵敖得薩港,然後乘火車到達彼得堡。彼得堡的歡迎儀式更顯盛大,俄國陸軍元帥親舉黃龍大旗,外交大臣親自引路,李鴻章乘坐沙皇本人的車輛,兩邊數萬民眾夾道歡迎。俄國給李鴻章接待規格之高,禮儀之完善,李鴻章所聽到的阿諛之多,都似乎是史無前例的。這對於極其重面子的李鴻章來說,心裡自然暢快無比。

俄國方面的熱情接待顯然是有所圖謀的,那就是他們要與李鴻章簽訂的《中俄密約》。《中俄密約》的核心的內容主要有兩點:一是中俄結成戰略夥伴關係,針對日本的軍事威脅,結成互相援助的軍事聯盟,規定共同的敵人是日本,如日本侵佔俄國亞洲東南土地,或中國土地,或朝鮮土地,則中、俄兩國共同出兵抵禦,互相援助,也互相接濟軍火、糧食;兩國如既經開始對日作戰,兩國之中,任何一國不得對日單獨媾和。二是俄國在清國東北地區鋪設鐵路並和俄國橫穿西伯利亞的遠東鐵路接軌。對於這個密約的評價,史書一直有著不同看法,爭論主要集中在第二點,也就是俄國藉機將路權延伸到清國東北地區的問題,因為隨著鐵路的延伸,路權的問題往往又牽涉到是否可以派兵駐守,而這很容易成為引起事端的借口。李鴻章在這方面不是沒有警覺的,在談判中,李鴻章提議鐵路的建設不應由俄國官方出面,應由私人投資。俄方同意了李鴻章的意見,雙方又成立了一個「俄華銀行」來承辦鐵路。

關於《中俄密約》,還有一個潛在的迷案—有確切材料證明俄國曾經在這次談判中向李鴻章使用了行賄手段。俄國財政部長維特後來在其回憶錄中記述道:在商定《中俄密約》時,為了爭取李鴻章的支持,曾經用鐵路利潤分紅的方式,許諾給李鴻章三百萬盧布的報酬。此款分三次付清,簽訂密約的時候先付一○○萬,其餘由鐵路局逐步支付。並且,當年俄國銀行的確劃撥了一筆款項以「李鴻章基金」的名義匯到了上海。但沒有證據表明李鴻章曾經拿過這筆錢,也許,這是圍繞李鴻章的一個陰謀,或者,是別人借李鴻章的名義所做的手腳。這些,都查無實證,成為一樁懸案了。後來,曾有記載說,李鴻章的女婿曾經向李鴻章提及這樣的傳聞,李鴻章的回答是淡淡一笑:「真有這回事,可真成漢奸了。」

結束了俄國之行,李鴻章躊躇滿志。在李鴻章看來,這一次與俄國的談判,不費一槍一彈,完全是太極拳中借力打力的功夫,也是自己多年「以夷制夷」戰略的充分體現。此番在俄國所簽訂的條約具有現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至少可以保證清國穩定廿年。李鴻章對於日本的仇恨太深了,如果與俄國聯合起來,就可以有效地束縛住日本。這樣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清朝不僅沒有穩定廿年,幾年之後,「庚子事變」爆發,俄國與日本同時舉起槍口對準清國,他們,倒成了真正的「戰略夥伴」。李鴻章的「以夷制夷」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些,都是後話了。在告別了俄國之後,李鴻章又開始了他的德、荷、比、法、英以及美國之行。

德國是僅次於俄國對李鴻章接待最熱情的國家。李鴻章對這個生產克虜伯大炮的國度也一直有著好感。當年,李鴻章在戎馬生涯中最欣賞的,就是那個威力無窮的克虜伯大炮。後來李鴻章從事洋務運動,就在江南製造總局生產克虜伯大炮;李鴻章興辦北洋水師,主體船艦,也是德國的產品。多年以來,李鴻章對德人的印象就是,這是一個嚴謹、守時、相對講信用的國家,李鴻章在洋務運動和北洋水師中的很多顧問和僱員,都是德國人。李鴻章到達德國後,下榻的旅館將他的照片與德國總理俾斯麥的照片放在一起,當地的報紙稱他為「東方的俾斯麥」,這樣的稱謂讓李鴻章很高興。在德國,李鴻章與他最佩服的鐵血宰相俾斯麥如願以償地見面了。李鴻章門人在撰寫的《傅相遊歷各國日記》對此敘述細緻,可見李氏當日頗為歡悅:

先是李鴻章問俾斯麥身體如何。俾斯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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