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六年,李鴻章六十三歲。這個年齡,對於一般人來說,這可能是終老南山看夕陽了,但對於李鴻章來說,此時正是如日中天。在此之前,歷經三年的中法戰爭結束,從戰爭結束那一天起,李鴻章又將主要精力轉移到北洋水師的建設上。三年後,也即一八八八年,北洋水師終於建設完畢。光緒親生父親、醇親王奕繯受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的委託,帶了兩百多人的巡視團,在李鴻章的陪同下,視察了新組建的北洋水師。那一天陽光燦爛,海水輕拂,李鴻章和巡視團以及各國公使,乘上了排水量達二千八百噸的「海晏號」,在北洋水師「定遠」、「鎮遠」、「濟遠」、「超勇」等八艘軍艦的護衛下,威風凜凜地從天津直駛旅順。到了旅順之後,醇親王和李鴻章登上黃金山炮台,居高臨下,遠處清國的軍艦像箭一樣馳騁在海面上。李鴻章與醇親王觀看了八艘軍艦表演打靶,又觀看了魚雷發射……海天之際,轟然一片,水柱沖天。當看到威武雄壯的北洋水師彈無虛發擊中目標時,醇親王和李鴻章忍不住舒心地開懷大笑。醇親王當即賦詩讚頌,李鴻章也作了兩首詩唱和。
雕弓玉節出天閶,士女如山擁繡裳。
照海旌旗搖電影,切雲戈槊耀榮光。
飲飛禁旅嚴千帳,羅拜夷酋列幾行。
德協謙尊齊讚頌,力辭黃屋福威揚。
萬千氣象蜃樓高,忽地齊煙湧六鰲。
慈佛護持看獻瑞,仙舟共濟敢辭勞。
自憐堅壁心偏苦,卻愧屯田詔屢褒。
無限臨歧依戀意,漫吟潭水答雲璈。
平心而論,李鴻章這兩首詩寫得堆砌而雕琢,毫無稱道之處。相比較李鴻章少年時所著的十首《入都》詩的意氣風發,要差很多。人生就是這樣匪夷所思,等到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之時,真氣就會虛弱;而春風得意之時,詩情和意蘊往往都會大打折扣,思想的火花也會變得暗淡無光。
李鴻章實在是太高興了。也許,人一高興,也就簡單淺薄了。詩畢竟是次要的,對於李鴻章來說,北洋水師才是畢生的夢想,如今美夢成真,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如果從頭到尾算起來,北洋水師從動議到完成,有近廿年的時間。
一八六四年七月十九日,湘軍攻克天京,標誌著以太平天國為中心的農民運動開始退潮,清王朝度過了覆滅的危機,再也不用擔心壽終正寢了。南方的太平軍餘部、北方的捻軍以及西北的少數民族起義雖然堅持了數年之久,但卻無力回天。對於清國來說,由於長年的軍事作戰,對洋人的屢屢賠款,整個國家的財政面臨崩潰的境地。在這種情況下,西洋列強,包括相鄰的沙俄,乃至新興的日本,都開始虎視眈眈。
一八六五年以後,清國邊境狼煙四起—在西部邊境,沙俄以「代管」為名,進佔伊犁。英國為了不讓新疆落入「北極熊」之口,對於從中亞入侵南疆的阿古柏政權予以外交承認。清廷在這樣的情形下,將「鐵血大將」左宗棠由福州調任陝西,任陝甘總督。在陝甘總督的位置上,左宗棠花了七年時間,平定了西北。到了一八七三年,左宗棠終於騰出手來,一邊派軍進駐河西走廊,一邊向朝廷報告,準備進軍新疆收復失地。
東海同樣也是硝煙瀰漫。一八七四年,新興的日本為了轉移因改革維新所引起的矛盾,以琉球船民被台灣土著殺害為由,入侵台灣。消息傳來,欽差大臣沈葆楨帶領中國生產的軍艦「安瀾」、「伏波」等前往台灣;李鴻章也緊急調集駐紮在徐州的淮軍唐定奎部六五○○人入台,並運去洋炮廿門。清軍的到來,給日軍以強大震懾。在這種情況下,日本內務卿大久保利通親自出馬來到北京,和清國進行談判。清政府此時因西北在阿古柏的控制下,中法關係也因越南問題有緊張的趨勢,加上英、美、法三國的調停,決定妥協。經談判,中國付給日本白銀五十萬兩,日本從台灣撤軍。大久保利通在結束北京的談判來到天津,李鴻章在會見他時,談到了兩國的變革,李鴻章感慨地說:「貴國眼疾手快,萬事運轉通暢。而我國,如足下所知,國古而舊弊凝結,改革非易。」日本的狼子野心雖然被平息下來,但「蕞爾小國」竟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對清國的震動很大,朝廷大為震驚,再次正視海防問題,從而引發了海防、塞防之爭。
實際上清廷的此次大討論的幕後操盤手正是李鴻章,是李鴻章在與恭親王奕訢唱「雙簧」。李鴻章在組建中國海軍上的努力,與修鐵路有著異曲同工之處。為了引起朝廷對海防的重視,一八七四年十一月,李鴻章授意正在廣東提陽老家養病的前江蘇巡撫丁日昌向朝廷上了一個奏摺,提出建設中國海軍的設想。丁日昌早在一八六七年任江蘇布政使時就提出設立「三洋水師」的構想,到一八六八年,正式向兩江總督曾國藩提出,名為《內外洋水師章程》,並附《海洋水師章程別議》,其主要內容,即是將沿海劃為三洋:設北洋提督於大沽口,轄直隸、盛京、大沽各海口;設中洋提督於吳淞口,轄江蘇、浙江各海口;設南洋提督於廈門,轄福建、廣東各海口。但在當時被曾國藩壓下未報。僅有少數知交好友如薛福成等知道。六年以後,丁日昌再度遞上這份條陳時,他又擬出六條具體的建議,主要有:一、外海水師專用大兵輪船及招募之人;二、沿海擇要修築炮台;三、選練陸兵;四、沿海地方官宜擇精幹仁廉之員;五、北、東、南三洋聯為一氣;六、精設機器局。條陳遞上後,總理衙門認為頗有參考價值,也提出了六條意見,和丁日昌的奏摺一起交濱江沿海各省督撫、將軍討論,限一月內復奏。陝、甘不屬濱江沿海地區,本不在飭議大員之列,但總理衙門認為陝甘總督左宗棠「留心洋務,熟諳中外交涉事宜」,所以特別咨請他參加籌議。
總理衙門文書下發後,濱江沿海的各官員們紛紛上奏,提出自己的看法。從總體上說,有主張專事海防經營而放棄塞防的,有主張塞防而放棄海防建設的,有主張海防塞防並重的。在這種情況下,李鴻章算是粉墨登場,系統地闡述自己的海防思想了。奏章向來簡短的李鴻章這一次破例寫了洋洋萬言的《籌議海防折》,系統地闡述了自己對海防問題的看法,內容不僅涉及海防,而且還引申到洋務運動及其他問題。可以說,這一份奏摺集中體現了李鴻章的洋務—改革思想體系,是理解李鴻章關於國策有關思想的重要文獻。
李鴻章首先針對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提出的六條「救時要策」,逐條給予論證,面對鴉片戰爭以來的時局,李鴻章承認「江海各口、門戶洞開」的現實,表示了「自有洋務以來,疊次辦結之案,無非委曲將就」的不滿意態度,說出了此前與日交涉「幾於管禿唇焦」的費力和辛苦。值得一提的是,李鴻章對近鄰日本的快速興起看得很真切,並表示了自己的擔憂,呼籲與日本競爭才是當務之急。日本國「改習西洋兵法,仿造鐵路火車,添置電報、煤鐵礦。自鑄洋錢,於國計民生不無利益,並多派留學生赴西國學習器藝,多借洋債,與英人暗結黨援,其勢日張,其志不小,故敢稱雄東土,蔑視中國,有窺犯台灣之舉。泰西雖強,尚在七萬里之外,日本則近在戶闥,伺我虛實,誠為中國永遠大患」。
針對國內的形勢,李鴻章給出了一個藥方:那就是變革和奮起。針對此數千年未有之變局,李鴻章呼籲遵循實事求是的精神,採取務實策略,改革內政、興辦洋務以自強;對外懼戰以求內部自強發展的和平環境,切不可逞意氣孤注一擲,把國事視為兒戲;內政不修,則「戰守皆不足以恃,而可亦不可久也」。
一言以蔽之,李鴻章的理論,那就是「外須和戎,內須變法」。在這種大政方針下,李鴻章概括了幾點具體方案:一是「海防」重於「塞防」;二是反侵略之戰不能意氣用事,必須以全局觀來進行統籌,採取理智務實的態度;三是在西北邊境,屯兵耕種,積蓄力量;四是節省的軍餉全部用於東南海防,否則首尾難以兼顧,如同魚與熊掌一樣,不能兩全。
對於李鴻章提出的暫緩西征、全力經營海防的觀點,左宗棠表示堅決反對,左宗棠認為,收復新疆是整個國防戰略形勢的需要。中國定都北京,蒙古環衛北方,因此,北方和西方的穩定直接關係到都城的安危。在這關鍵時期,如果不立即平定新疆的叛亂,日久之後,必然生變。就眼下來說,俄國、英國尚不會介入中國平定叛亂之舉,所以趁此機會速戰速決。從經費上說,海防本來就有經常之軍費,而塞防本來的經費就不多,即使得全部停了,對於「海防」也沒有什麼大的幫助。
值得一提的是朝廷在這樣的「擺平衡」中,掌握得應該還算不錯。畢竟,無論對李鴻章,還是對左宗棠而言,他們都是站在他們自己的角度上提出問題。而就朝廷本身來說,在精力、物力和財力許可的範圍內,當然是願意兩者兼顧。於是,朝廷一方面令左宗棠不惜一切代價收復新疆等失地;另外一方面,立即讓李鴻章、沈葆楨等,積極組建南北洋水師。一八七六年,左宗棠率軍西征,先後收復新疆南北路,阿古柏服毒自殺,西征軍取得大勝,為後來迫使俄國交還伊犁創造了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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