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雲中之鶴

一個人的氣質就是他的內心世界。

李鴻章帶領他的淮軍進入上海之時,由於身材頎長、氣質高遠,李鴻章很快得到一個「雲中鶴」的綽號。這個綽號對於李鴻章來說,倒也形象妥貼。在晚清,比較起眾多庸庸碌碌的高官達貴,李鴻章完全稱得上「鶴立雞群」。這不僅僅指他的身材高大挺拔,還在於李鴻章從來就是一個敢負責任,並且有著自己獨特想法的人。當初湘軍才俊胡林翼第一眼看到李鴻章時,就驚歎說:「如評骨法,必大闊,才力又宏遠,擇福將而使之,亦大勳之助也。」從李鴻章的一些照片,我們可以從外面管窺其內心世界。從照片上來看,李鴻章身材挺拔,冷靜平穩,有著凜凜之威;尤其是李鴻章的一張中年照片,從容倜儻,成熟智慧,意氣風發。這張照片大約攝於平定太平天國之後吧,李鴻章春風得意,一派自信堅毅。至於李鴻章的晚年照片,不怒自威,莊重沉穩之際,能略見一絲慈祥,但在整個氛圍中,有著難以遮掩的無奈和淒楚。到了暮年,李鴻章所呈現的形象便有點悲涼了:他的眼瞼一直浮腫,眼神深邃,冷漠而鎮靜,絕不露出一絲表情,這是一張成熟無比的面孔,面部整體氛圍變得越來越模糊,無懈可擊,刀槍不入,一看就是中國官場文化長期浸淫的結果。從這樣的面孔中,我們是很難揣度一個人真實的心思和喜好的,甚至很難看出個性特徵,一切都是隱藏,都是扭曲,都是深不可測。這樣的面孔絕對稱得上「老謀深算」,它就像深潭一樣,表面平靜,很難看出上面有絲毫憤怒、氣惱、激動的表情,而在骨子裡,卻有著對於事態的洞察,能夠從細微之中審時度勢,迅速作出自己獨特的判斷,或者明哲保身,或者一躍而起,給對手致命一擊。這是一張可怕的臉!中年之後的李鴻章越發變得成熟而冷靜了。

這樣的劃分是指李鴻章擔任兩江總督之後,這一年是一八六五年,李鴻章四十二歲,進入了他人生的高峰期。此時的李鴻章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膽大妄為的書生了,他變得意志堅定,善於沉默,心細如髮,擅長洞察人的內心;他的頭頂一直籠罩著強烈的使命感,那就是為岌岌可危的清國撐起一片天空。這樣的感覺總使李鴻章時常地陷入一種自欺的悲壯中,彷彿天降大任於斯人,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有一個現象似乎可以說明李鴻章的使命感,自從李鴻章當上兩江總督之後,他基本放棄了自己吟詩作畫的愛好,這樣的行為是由於李鴻章對傳統文人官吏的反感,他們總是習慣於自欺欺人,避重就輕,迂腐不實而又欺世盜名。從另外一方面來說,李鴻章也很擔心過多的詩文容易暴露自己的思想,落下口柄。中年之後的李鴻章變化很大,他很少頭腦發熱,急不可待,他總是把自己埋伏在暗處,低調做人做事。他變得越來越實在,越來越警覺,也越來越勤政,他總有做不完的事情,考慮不完的問題。

李鴻章變成一隻勤勞無比的鼴鼠。每天,他都忙忙碌碌,總有處理不完的公務,總有批閱不完的公文,總有開不完的會議。他的內心也在這樣的運轉中慢慢變得冷血,沒有粗獷奔放的激情,不好色,不賭博,不喜歡揮霍,不愛戶外活動。這樣的生活或許在常人看來無聊而單調,但李鴻章樂此不疲,或者說,他從未在公開場合暴露他的倦容。李鴻章成了中國歷史上長長蟻群中的一隻大螞蟻,在蟻群中,無數工蟻忙忙碌碌,竭盡全力,伺候那隻不勞而獲的蟻后。這樣的存在方式,就是長期以來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方式。這種政治方式原始、笨拙、專橫,它不僅僅帶來殘暴和專制,同時伴生的,還有機械和木訥。李鴻章在跨入這個機制之後,很快變得麻木不仁,在絕大多數時間裡,李鴻章只能算是一架龐大的、呆板機器上的一個零部件。在他的身前左右,還有著一大堆精於算計、老成持重、不見喜怒的政治木偶們。

好在李鴻章一直堅持做自己的事情。李鴻章就像春秋時代的孟嘗君一樣,在麾下養著一大堆門客。他將當時具有現代思想的知識分子籠絡門下,努力謀求怎樣推動這個笨拙的東方古國一點一滴地進步。當然,在做事的同時,李鴻章還一直不忘修身,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了。就像教徒們每天的禱告和懺悔,李鴻章也保持著每天內省,自省自己的思想和行為,也自省自己的道德操守。這樣的舉動,源於他的老師曾國藩,也源於中國文化的傳統。也正因為李鴻章不斷地內省,所以中年之後的李鴻章一直在不斷改變著自己,可以說,後來的李鴻章,完全是李鴻章自己所鑄造的。對比當年那個青澀的合肥青年,後來的李鴻章在內心當中的確走得很遠。

李鴻章還是有韜略的。腹中,應該有一個廣袤的世界吧。李鴻章所處的是怎樣一個時代呢,萬物將傾,天翻地覆,對於一般人來說,面對數千年從未有過的變遷,早就會亂了方陣。但李鴻章沒有。數千年大廈將傾,反而使李鴻章有了更堅毅的目標,那就是兢兢業業,克己復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盡人事,聽天命,並且力挽危局於不倒。這樣的行為本身,可以看作是這塊土地巨大的能量,也是這種文化巋然不倒的根本所在。分分合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經歷數千年的承轉啟合,這個民族早已物老成精,又有什麼事情沒有經歷過呢?對於李鴻章來說,一切都是以不變應萬變,他所想的,以及殫精竭慮所做的,正是為了支撐那個艱難的局面。沒有理想,卻有願望。在那個時代裡,儘管由於各方勢力的擠壓,李鴻章經常表現出內心的虛弱和悲涼,但他在內心當中一直是樂觀的,那是因為他對未來有著良好的判斷並且抱有美好憧憬。

如果說李鴻章在自己的人生前期還是靠無畏和陽剛拚死打開一片天地的話,那麼,在太平天國平定之後,李鴻章即轉變了角色,在進入政治中心的同時,他展示了陰柔勤勉的一面,全心致力於自己權力大廈的構架了。李鴻章不愧為中國文化熏陶出來的好手,他精細而不動聲色地運作一切。他老辣的地方在於,即使是擁有新思想,他仍藉助舊手段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因為這樣的舊手段要安全和穩妥得多。這一點,顯然是李鴻章的做事準則,也是他做人的準則。在李鴻章看來,後來的康梁顯然只是「小兒科」,只是幾個書生的莽撞和幼稚,他們哪有手段和力量來推動那些政策呢?那些口號和想法,在脫離手段和力量的情形下,是很難生根開花結果的。

專制制度下的政治在絕大多數情形下只是潛流,不是激流,李鴻章從不大張旗鼓地提出政治口號,做事即是做人,他的做事,都是從人力和金錢,以及通過朝廷的支持來實現。在李鴻章看來,清國的變法和改變,如果沒有權力作保證,沒有時間的慢慢蕩滌,必然會成為一句空話。只有權力在手,才能先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然後,才有說話和改變的權力。政治,就是這樣,說複雜就複雜,說簡單其實也簡單。

正因如此,在太平天國平定後,李鴻章一直苦心經營他的根基,他多方奔走,終於保存了自己的淮軍,使淮軍成為了當時最具實力的一支軍隊。在此後的數十年中,李鴻章一直默默培養著自己的黨羽,努力保證自己的凝聚力,默默擴建龐大的關係網。從一八六二年李鴻章擔任江蘇巡撫開始,到一八九五年甲午戰爭前夕,李鴻章在擔任巡撫、總督、北洋大臣的三十三年間,利用血緣、地緣、業緣網羅親信,逐步建立了從其任職所在地延伸到全國的勢力網。血緣就是親戚,地緣是鄉里鄉親,業緣則是社會活動中所形成的師生、同學、同事、結拜兄弟等人情關係。李鴻章當上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後,一個最明顯的標誌就是淮軍系統的將領和幕僚在他的左提右攜下,紛紛出任封疆大吏和朝廷高官。據不完全統計,從一八七○年到一九一一年,淮軍中先後出任總督、巡撫、尚書、侍郎的要員共有三十八人,而在淮軍和北洋海軍兩大軍事系統中擔任過提督、總兵以上的將領多達一千三百餘人。李鴻章選人用的是自己的標準,除了能力,最重要的,應該是「忠信義」。也就是說,對於自己,要絕對地忠誠。這一點,在北洋水師提督的選拔上,體現得最為充分,當時有很多人對即將擔任北洋水師提督的丁汝昌存疑,因為丁汝昌是老式淮軍將領,對於現代海軍乃至現代軍事根本不瞭解,在視野和能力上,遠遠比不上劉步蟾這些留洋派。但李鴻章仍力排眾議堅持使用丁汝昌,其中的原因,就是丁汝昌忠心耿耿,並曾在戰場上救過李鴻章的性命。讓丁汝昌當北洋水師的統帥,李鴻章可以牢牢地把這支部隊抓在手上。對於權力的爭奪,李鴻章從來就是一把鐵手。

經過數十年的苦心經營,李鴻章羽翼豐滿,以他在官場上的正式地位和所屬的非正式的幕府為基礎,形成了自己的勢力範圍,這一勢力上至朝廷,以直隸為中心,扇形延伸至其他省份。在晚清,可以說,李鴻章的幕府是除皇權之外的最大的一個權力集團。李鴻章深知官場學,也深知厚黑學,他知道做官就像大樹栽培一樣,不僅自己的頭頂要有天空,更要力所能及地把根須伸得更深更遠才行。只有把自己的權力基礎搭建得非常牢固時,才能談得上實現自己的主張。在他的眼中,權力,不僅僅是安危的護身符,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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