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塵歸塵,土歸土

二○○六年七月的一天,我來到了現在的合肥市瑤海區磨店鄉祠堂郢村。來這個地方,是因為我想瞭解一個人的來龍去脈,感受一個地方的氣韻和脈搏,並以此來推斷一個人依稀的靈魂。

沒有想到的是,這個離市區並不遠的地方竟是如此破敗荒涼。從合肥市中心向東,小車一直在坑坑窪窪的路上行駛,公路的兩邊,都是破舊的屋舍。雖然這一帶離市區只有十幾公里,但恍惚間,彷彿相差好幾個世紀。我們來之前,剛剛下了一場雨,村級公路更顯泥濘不堪。車子在這樣的地方行駛,我們的心情一下變得沉重起來。

這是夏天,烈日灼人。滿目望去,陽光下一片蔥蘢。風熱烘烘,知了在高高的楊樹幹上不停地鳴叫,空氣中一直瀰漫著泥土的腥味和牛糞的臊味。

我們一直問著路尋覓而去。令我們感到奇怪的是,竟有許多人不知道李鴻章。他們對我們的問話頻頻搖著頭,他們根本不知道李鴻章的老家究竟在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與一百多年前那個大人物的關係。一個老者在聽到我們的詢問後,竟然反問道:李鴻章我怎麼不知道,是那個財主吧?讓我們哭笑不得。當年,這個名字曾經如雷貫耳,然而在歲月懵懵懂懂地向前挨過一百多年之後,卻一下子就變得無足輕重了。人類最以為是的榮光和功名,是經不起時間的腐蝕的,時間能將一切都濯洗得乾乾淨淨,就像海水沖刷沙灘,能將所有的一切蕩滌抹平。

快到磨店鄉政府的時候,我們終於從一個騎摩托車的年輕人那裡得知了李家祠堂的確切方位。我們順著他所指的方向來到了一個村莊。這個名叫於灣的村落同樣荒涼而破落,村子裡的房屋七零八落,一點秩序都沒有。剛進村口,就可以看到散落在地表的破損的旗桿石、石鼓等。我一邊用相機拍攝,一邊想像當年村落的格局。問及村裡人這裡有什麼與李鴻章有關的遺跡時,村裡人說,當年李鴻章的父母曾合葬在這裡,但現在墓已不在了。他們還說,以前這裡有一個李家祠堂,很大,後來全拆了,現在改建成小學。在學校裡,還有幾株李鴻章種下的樹。

因為是暑假時間,於灣小學的大門已鎖上了。我們找到了保管鑰匙的人家,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婦人見我們想看李家祠堂的遺址,便帶著她的兒子為我們開門。一進大門,便見到操場的右邊有兩株茁壯的樹。據介紹,它們正是當年李家祠堂門口的眾多樹中的兩株。在學校的後院,我們還見到了一株老樹,這株老樹葉子翠綠,樹幹粗壯挺拔,非常漂亮。這種樹叫望春樹,來自日本,一般都是種在神社當中的。據說,這株樹是李鴻章七十歲那一年,夫人趙小蓮死後,時任清國駐日大使的李經方回故里守孝,當時的日本首相伊籐博文特意送李氏父子四株名貴的望春樹,以示哀悼。這四株名貴的望春樹,兩株種在大興集的趙小蓮墓地,兩株種在李家大祠堂中。李家大祠堂中的兩株望春樹,後來死了一株,現在只剩一株了。由於時間久遠,這株倖存的望春樹,樹幹的一部分已經朽爛,只好用水泥糊上。在離望春樹不遠,還有兩株異常茂盛的臘梅樹,樹葉密不透風,綠得發亮,像長瘋了似的。這兩株樹都有一百多年了,這麼長時間的臘梅樹,居然如此蔥蘢,這著實是一件奇妙之事。據介紹,李鴻章母親逝世後,李鴻章陪伴著靈柩回歸到故里,在將母親安葬在於灣附近之後,李鴻章曾經在這裡守孝三個月,有一段時間,就住在李家祠堂。那段時間,李鴻章無事時就來到這兩株臘梅前,靜靜地凝視著這兩株樹,若有所思。大約,李鴻章是想起一八六○年去世的侍妾冬梅了吧。一八六○年左右,正是李鴻章生命中最嚴峻的時刻,在不長的時間裡,李鴻章接連失去了自己的侍妾和夫人周氏。國運不明,前途不順,自己又屢失親人,那段時間,李鴻章進入了他的人生低谷,心情灰涼無比。現在,這兩株臘梅仍鬱鬱蔥蔥,每到冬天,樹上總結滿梅花,香氣撲鼻。與人相比,樹的生命力似乎更強,人已乘鶴西去,地方物是人非,但樹卻如此的茂盛蔥蘢,這個地方的精靈之氣,大約躲藏在樹中了吧。

輾轉一番之後,我們來到了離於灣村數公里的祠堂郢村。這裡,算是李鴻章的出生地。李鴻章位居直隸總督之後,曾有一個在當時極負盛名的風水先生來此地勘察,當他步行到離祠堂郢村五里路左右的「少荃湖」一帶,向祠堂郢村那邊一看,當時就說不出話來—只見不遠處一脈長長的山丘,看過去一條完整的龍脈清晰可見,而祠堂郢村,正好在龍頭,一個山坡的左邊,像一個張開的龍爪。風水先生一下驚呆了。後來,他逢人便說,難怪李鴻章成為國家的重臣,成為皇帝和太后的左膀右臂,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祠堂郢村比於灣略大,有五十多戶人家,大多已不是李姓了。但他們對李家當年的情景,卻代代相傳,知道不少。一個當地居民聽說我們是來看李鴻章故里的,熱心地趕過來給我們介紹:這裡是當年李家祠堂所在地,這裡是當年李家的書屋……據說,前幾年,還有一個老人知道李鴻章出生時胎盤埋的確切位置……與於灣一樣,現在的祠堂郢村也是破落不堪,李家當年的老宅所在地一片荒蕪,祠堂前的放生池,也成為了雜草叢生的野塘。同樣遍佈村落裡的,是當年屋舍的斷壁殘垣。當年,這裡一片繁華堂皇:村裡不僅有著李家老宅、池塘,還有大片的土地和祖墳地。現在,一切都消失了,彷彿一切都沒有存在過,就像曾經的一個夢一樣。

李鴻章和他龐大的家族從這一塊土地上獲取的東西太多了,也正是由於這樣的透支太多,似乎自李家發跡的那一天起,這塊土地就耗盡了它的所有,變得窮困而麻木了。當年有著「宰相合肥天下瘦」的說法,如果這個說法成立的話,那麼,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李鴻章的老家了。也許,對於這塊土地,李鴻章的確負債纍纍。不只是過去,還包括現在和將來。

在村落正中,我們看到了那口非常著名的古井。這口井在明清時的《合肥縣志》以及後來的李氏家族的碑刻文獻中,都有明確的記載。有許多文章在寫到李家時,都提及這口井給李家帶來的好運。這口井始於明朝,是一個姓熊的官員組織挖鑿的,所以一直稱為熊磚井。據說,正是這口井給李家帶來了鴻運—從李鴻章的家世來看,先世本姓許,祖居地在現在鄱陽湖湖口一帶,而後才遷居合肥東鄉的。到了李鴻章八世祖許迎溪這一代,許迎溪與同莊李心莊既是姻親,又是好友。李心莊無子,便請求收養許迎溪的次子慎所為嗣。由此,許慎所便改姓李了。直到現在,當地民俗仍有「許李不通婚」的規矩,那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一家人。

李鴻章的祖先們一直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即使到了第六代也即李鴻章祖父李殿華時,家境依然窮困。到了年終,上門討債的人如過江之鯽。從第七代李文安開始,李家開始發跡,三代中竟有四人考取了進士,還有很多人考上了舉人、拔貢、秀才……據說,這是因從李文安開始,李家搬到了熊磚井邊,天天喝著這口井裡的水,沾染了井的神奇。現在,這口井仍然在用,從井口往下看,井中的水似乎很深,也很清。但大理石的井欄已殘敗不堪了,這麼多年村民們一直扯著繩子從裡面汲水,井欄上已明顯鐫出了幾十道深深的痕印,而且明顯地缺了一塊,遠遠看去,就像一件破敗的玉器。據說,李鴻章發跡後,有一位廬州知府為了沾上李家的「官氣」,偷偷地鑿下了井欄上的一塊石頭,回去雕刻成官印。現在,井的周圍,居住著的都是與當年的李家毫不相干的農民,年輕人平時在城裡打工,村裡的婦孺老少,則仍在這裡種田,養著雞鴨魚豚,說著同樣口音的合肥話。不遠處,有一片樹林。據說,當年李鴻章的祖父李殿華就葬在熊磚井以北的那片樹林裡。但現在,當年的墳墓已蹤跡全無了。

李鴻章的父親李文安是李家發跡過程中一個關鍵性的人物。李家到了李鴻章誕生那一年,在當地,已是富庶人家了。李文安在中年之後中舉,這在當地來說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大事了。李文安共有六子,分別為瀚章、鴻章、鶴章、蘊章、鳳章、昭慶。這個舊式的知識分子雖然資質平平,但卻有著相當好的大局觀,而且在教育子女上有著獨到之處。長子李瀚章一直跟隨曾國藩,李鴻章發跡之後,李瀚章也曾官至兩廣總督;李鳳章棄官從商後,生意做得非常之大,在全國各地,有無數地產和財產;至於鶴章和昭慶,後來的人生道路也是一個從商,一個從官,也算是好的結果。李文安雖然沒有等到這一天,但他在地下有知,對這一切,也該是釋懷於胸了吧。

少年的李鴻章就一直生活在祠堂郢村,間或,他也會到附近的於灣等地走走親戚。李鴻章從小就天資過人,志向高遠,內心也極為敏銳。他先後拜堂伯李仿仙和合肥名士徐子苓為師,攻讀經史,打下了紮實的學問基礎。與此同時,少年的鄉野生活也給李鴻章的成長積累了非常好的草根經驗,積蓄了李鴻章出人頭地的願望,也使李鴻章在本質上成了一個實際而不迂腐的書生。這種草根經驗為李鴻章後來在亂世之中崛起提供了寶貴的財富。李鴻章成年之後,身材頎長,一表人才,極具方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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