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走向虛無

極度清醒,心灰意懶,晚年的曾國藩就是以這樣的心態來看待這個世界的。痛苦而多慮,讓來到直隸之後的曾國藩身體每況愈下。一個人如果失去了所有的希望,變得心若死灰的話,那麼,他生命的火焰離熄滅也就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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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八年十二月十七日,曾國藩由金陵乘舟起行,轉道揚州,赴直隸總督任。啟程之時,總督衙署到江邊碼頭的沿途,擠滿了人群,許多人家設置了香燭,燃放起鞭炮,有的還搭起了綵棚、戲台,自發地焚香酌酒為曾國藩餞行。到了下關碼頭,更是熱鬧非凡,當地文武官員排著長長的隊伍,一一跟曾國藩道別。船離岸之後,黑壓壓的送行隊伍一片痛哭之聲,曾國藩的眼淚也差點奪眶而出。當天,曾國藩在日記中記錄了自己的感受:「念本日送者之眾,人情之厚,舟楫儀從之盛,如好花盛開,過於爛漫,凋謝之期恐即相隨而至,不勝楚栗!」

對於金陵,曾國藩是真有感情的,甚至,曾國藩都考慮告老之後,把家就安在金陵。這一次北上,夫人歐陽氏因為哮喘病發作不能勞頓,也就沒有跟隨了。長子曾紀澤留在家服侍母親,曾國藩只將次子曾紀鴻帶在身邊。四天以後,曾國藩到了揚州,在揚州,曾國藩見到正在揚州辦事的弟弟曾國潢,曾國潢這麼多年來一直在湖南老家,自曾國藩一八五八年復出之後,就一直沒有再見過面。現在,曾國潢也老了,連腰都變得佝僂了。這一對兄弟一直談到二更四點,仍不覺得睏乏,後來,曾國藩乾脆讓曾國潢跟他睡在一起。第二天,曾國藩沿著運河一路向北。途中,曾國藩還分別在郯城見到了彭玉麟,在齊河見到了丁寶楨。對於這一次曾國藩赴直隸總督任,他們都表示祝賀,只是擔心曾國藩的身體。曾國藩一一安慰了他們。為了陛見那拉氏和同治皇帝,曾國藩沒有直接去直隸總督府的保定,而是先趕往北京。十二月二十六日,曾國藩到了京城,在金魚衚衕的賢良寺住了下來。

重新來到京城,曾國藩感慨萬千。那些金碧輝煌的宮殿、雍容尊貴的紅牆、曲折窄陋的衚衕、破舊低矮的民房,都是曾國藩熟悉的。一八五二年曾國藩離開京城時,只有四十二歲,正是風華正茂。一晃十七年就過去了,這十七年中,曾國藩改變得太多,當年那個雄健文雅的禮部右侍郎,已被常人不可想像的艱難險阻、憂傷恐懼、委屈打擊、苦心積慮磨礪得兩鬢如霜、兩頰瘦削、一臉滄桑了。不僅僅是從身體上,在心理和性格上,曾國藩都有脫胎換骨的改變。這十七年中,曾國藩得到了很多,也失掉了很多。實際上人生就是這樣,有得也有失,有失也有得,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在曾國藩眼中,只是北京沒有什麼改變,它仍是一如既往地喧鬧,永遠有一派虛假的繁榮。在腐朽中有著茁壯,在茁壯中透著腐朽。它腐而不朽,垂而不死,就像一隻僵而不死的百腳蟲一樣。或者說,它本身就是一種幻象,貌合神離,深不可測。在這樣的大屋頂下,人們總是一如既往四平八穩地活著,熱衷於糜爛和奢侈,熱衷於欺騙和虛假。幾乎每一個人都自以為是地活著,愚蠢地做著聰明的事情,也聰明地做著愚蠢的事情。

一八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這是曾國藩一輩子都難以忘記的日子,在這一天中,他第一次見到了慈禧,也就是葉赫那拉氏。天剛破曉,穿戴整齊的曾國藩就騎馬進入紫禁城了,在此之前,曾國藩接到通知,賞他「在紫禁城騎馬」。曾國藩知道,「賞紫禁城騎馬」是朝廷對大臣一項極高的待遇,能獲得這樣的待遇,曾國藩感到很欣慰。曾國藩在箭亭下馬,經景運門來到了乾清門廣場。對於紫禁城,曾國藩並不陌生,畢竟,當年任職六部時,他曾經常出入此地。此時,紫禁城內巍峨的屋宇、蕭疏的樹木、漫長的甬道、飛翔的屋簷,讓曾國藩恍如隔世。對於慈禧,曾國藩當然很瞭解,知道現在同治的很多旨意,包括當年咸豐聖旨中的很多想法,其實都是慈禧的意思。慈禧的父親惠徵曾是安徽寧池太廣道,道府所在地是長江邊上的蕪湖,管轄安慶府、徽州府、寧國府、池州府、太平府五府,咸豐二年到任。到任後不久,即逢太平天國攻克武漢,危及安徽,安徽的一些官員紛紛棄城躲避,惠徵也忙把家眷送至寧國府,自己則帶了印信糧餉,同總兵陳勝元等先轉至南京,又移至鎮江,再轉到丹徒。官員的臨陣脫逃,讓咸豐皇帝大為震怒,令安徽巡撫嚴行查辦,惠徵也在被劾被查之列。至咸豐三年,還未待查辦,惠徵即於六月初病故。

兩宮皇太后以及同治皇帝是在養心殿的東間接見曾國藩的。同治皇帝坐東向西,皇帝身後的兩宮皇太后並排端坐在黃幔之內,坐東向西,慈安太后在南,慈禧太后在北。這次談話,基本上都是慈禧在主談。讓曾國藩感受最深的,就是慈禧對湘軍的情況尤為關心,所問的問題,基本上全是關於湘軍遣散的。問曾國藩遣散了多少,在遣散過程中有什麼風波。看得出來,對於這一塊,朝廷還是很不放心。然後,慈禧又跟曾國藩拉了一通家常,問了一通曾國藩修身養性的事情。對於曾國藩任直隸總督,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要求。這一點,更讓曾國藩相信自己的判斷,朝廷此次安排他就任直隸總督,純粹是一種過渡。

第二天,兩宮皇太后再次召見曾國藩,這一回,慈安和慈禧問的話題是製造輪船之事和曾國藩的健康情況。全部對話只有幾句:

問:汝造了幾個輪船?

答:造了一個,第二個現在方造未畢。

問:有洋匠不?

答:洋匠不過六七個,中國匠人甚多。

問:洋匠是哪國的?

答:法國的,英國的也有。

問:汝的病好了?

答:好了些。前年在周家口得病,去年七八月便好些。

問:汝吃藥不?

答:也曾吃藥。

第三天,兩宮皇太后第三次召見曾國藩。皇太后如此接連三天三見一個漢臣,這在大清史上還是第一次。這一回,曾國藩是坐著跟慈禧說話的,曾國藩算是看清楚慈禧的模樣了:她的個子不大,也談不上傾國傾城,但皮膚白皙細嫩無比,尤其是一雙眼睛,非常有靈性。看得出來,這個女子是聰明無比的。但治國豈是靠聰明就能辦好的?在這當中,人格、底氣以及操守,比聰明重要得多;還有氣度、胸懷、視野、容量以及文化底蘊,也重要得多。想到這,曾國藩不禁有些失望,一個聰明的女子,帶著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控制著朝中大權,究竟是禍還是福呢?但——至少,一個聰明的女子,要比那些糊塗而頑固的遺老遺少們好得多吧?曾國藩就這樣一直胡亂想著,忐忑不寧。這一次慈禧與曾國藩的談話主題是有關那些曾經與曾國藩共事的大臣的,看得出來,慈禧很想聽一聽曾國藩對這些人的評價。曾國藩小心謹慎地逐一點評了那些將領們,慈禧聽得很仔細,不斷複述,示意手下人都記下來。到了後來,慈禧突然又問起湘軍大將鮑超的事情來了,鮑超在哪裡養病?手下的軍士,到底遣散了沒有?這一回,曾國藩算是看透了慈禧和朝廷的心思了,朝廷還是擔心湘軍,想讓他盡可能地把湘軍遣散,然後將那些忠心耿耿且能打仗的將領帶到直隸來,在直隸練出一支精兵來拱衛京城。至於其他事情,如吏治鹽政、百姓生活、洋務,甚至捻軍平息後皖、豫、魯等省的恢復等等,慈禧顯得都不是很關心。歸根結底,還是由於自己的虛弱吧。

從一八六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起至一八六九年三月四日,曾國藩一共在北京住了兩個月。他先是住在金魚衚衕的賢良寺,然後又移居到宣武門外的法源寺。這兩處地方,都算是駐外大員的招待所。在此期間,曾國藩除了見到慈禧太后、同治帝之外,還見到了恭親王奕訢及文祥、寶鋆等高官;拜訪了當年的理學老師倭仁;拜訪了當年戰死沙場的塔齊布的故居,並厚饋其母;也拜訪了座師穆彰阿故宅,見其家境敗落,曾國藩不由感嘆人生的無常……跟所有在京的高官一樣,曾國藩每天的行蹤,幾乎所有的細節都一直詳詳細細地為朝中掌握——曾國藩到內閣,正式上任武英殿大學士,他先到誥敕房更衣,換上官袍頂戴、雙眼花翎,到辦公大案熟悉一番,然後,來到大堂,拜見眾大臣:橫列六張桌子,滿人是東部三張,漢人是西部三張。曾國藩之辦公大案桌,就是西部第一張。下屬侍讀中書等數十人,特地拜見曾國藩,三揖有禮。曾氏一一恭敬回禮……在這期間,曾國藩兩次參加國宴,一次是正月十五,朝廷賜宴蒙古、高麗等「外藩」,曾國藩出席作陪。另一次是正月十六,這一次,是在乾清宮專門賜宴朝臣的,這是一次高規格的盛大宴會。當然,讓曾國藩感到開心的不是菜餚,而是座次,在大臣們的位次排序中,曾國藩班列漢官之首,與滿族大學士倭仁東西對坐於同治皇帝座前。這一點,讓曾國藩感到非常榮耀。宴會的具體情況,曾國藩曾在日記中詳細地加以記錄,由此,也可以看出曾國藩的怡然自得:

桌高尺許,升墊叩首,旋即盤坐。每桌前有四高裝碗,如五供之狀。後八碗亦雞、鴨、魚、肉、燕菜、海參、方孛、山查糕之類。每人飯一碗,雜膾一碗,內有荷包蛋及粉條等。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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