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黯然神傷

當年的兵燹現在已看不到什麼蹤跡了,金陵城又變得繁華安寧。聯想到剛剛入城時的淒慘情景,曾國藩不由感嘆,時間真是一個神通廣大的魔術師,轉瞬之間,就能把創傷塗抹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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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金陵之後的曾國藩一直鬱鬱寡歡。

從一八六七年四月初回到金陵,一直到一八六八年十二月十七日啟程赴直隸總督任,曾國藩在金陵只住了一年多時間。由於剿捻的中途回歸,曾國藩關於兩江的宏圖大業也消減了不少,失去了很多雄心壯志。對於人生,曾國藩已有一種接近大悲的感覺,並且,隨著年齡的增大,身體的衰弱,這種感覺與日俱增,莫名的傷痛總像影子一樣,一直伴隨在曾國藩的身前左右。現在,曾國藩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病人了。他的注意力變得越來越不集中,在很多時間裡,他精神恍惚,沒有什麼東西能引起他的興致。甚至,他的思維會經常性地出現空白,就像一個沒有底的容器一樣。更可怕的是眼睛,讀書,對於曾國藩來說,已是變得很吃力的一件事了。他需要戴上眼鏡,凝聚心力,才能進入字裡行間。有時候,即使是戴上眼鏡,眼前也一片昏花,那些文字如浮在空氣中的灰塵一樣,讓他無法捕捉。另外,讓曾國藩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一件事是,有一些東西正慢慢地從自己的身體內消失,那些曾經的敏銳、機智和淵博,都像茶壺口裡飄出的蒸氣一樣,從自己的腳心、手心,以及所有的地方悄悄散發開去。

剿捻的經歷等於讓曾國藩生了一場大病。這個昔日精幹老辣的官員如今已是元氣大傷、形神困悴。年紀並不算太大的曾國藩也有了很多老年人的症狀:記憶力明顯衰退,每天晚上,當提起筆記述當天的事情時,卻怎麼也回想不起來;有時候,甚至開始像個老太婆一樣嘮嘮叨叨、語無倫次,將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很多次,也不顧左右的人是否聆聽。並且,曾國藩還熱衷於像一頭老牛一樣,經常性地反芻自己的人生時光——對於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曾國藩倒是時常從記憶的儲櫃中調出來,細細地品味一番;但對於近來發生的一些事情,以及一些將要處理的事情,曾國藩經常性地丟三落四、棄之腦後。

回任後不久,有人反映,江蘇巡撫丁日昌受賄情況嚴重,甚至公開索賄;並且,丁日昌的手下也經常為非作歹,欺壓百姓。當幕僚們向曾國藩報告這些情況時,曾國藩搖了搖頭,也只是苦笑了一下。丁日昌是李鴻章的人,是李鴻章一手提拔上來的,此時的李鴻章正頂了自己的缺,在前線跟捻軍打仗。如果他的人有個三長兩短,不是存心讓他難堪嗎?那是萬萬動不得的。政治就是一種妥協,也是一種交易,這一點曾國藩絕對知道。

現在,曾國藩可以暫時享受一下太平生活了。前方正在打仗,曾國藩除了過問一下丁日昌那邊的糧草供應情況之外,大多數時間裡,他一直在家清養身體。由於休息較好,身上的癬,也不似以前那樣奇癢難忍了。身體稍好之後,曾國藩覺得世界與自己的距離又拉近了,他又重新在這個世界之中了。人,真是一個奇怪的動物,只有身體還好的情況下,對這個世界,才會少一些懷疑,才會覺得做點事還有意義;在病中,會覺得什麼都沒有意義。曾國藩在衙署的後院闢了一些菜地,一有空閒,就提起鋤頭去種點瓜果蔬菜。這是曾國藩的習慣了,在曾國藩的想法中,男人種地,女人紡紗、做衣、做鞋,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勞動不但讓人活動筋骨,還可以讓人少很多非分之想。所以每到一個地方,曾國藩不僅自己這樣做,還要求他的家眷和子女們都要幹一點農活。幹一點輕微的體力活,讓曾國藩身心都覺得愉快。

自四十歲以後,曾國藩就開始為自己構建想像中的美好生活了,在曾國藩想像的生活中,他應該住在這樣一個地方:山數峰,田數頃,水一溪,瀑十丈,樹千株,竹萬個,主人攜書千卷,童子一人,琴一張,酒一甕……這樣的情景,是曾國藩早年所讀的桐城派戴名世的文章中提及的。戴名世雖然因為在《南山集》中密修私史,仍以明朝年號為正朔,被清廷殺了。但曾國藩對於戴名世文章中表現出的性情和追求,還是頗為讚賞的。曾國藩一直想幽居在某一個地方,造屋,種樹,過一種林和靖梅妻鶴子似的生活。這種念念於自然不忘個人空間的追求,其實也是那個時代所有讀書人的常態。隨著年齡的增大,曾國藩對於家鄉更是夢迴縈繞了,甚至可以說,這種經營閑雅空間的念頭一直伴隨著曾國藩走到生命的盡頭,但他終究沒能如願。在這一年中,曾國藩一共給朝廷打了三次報告,都是尋找各種理由要求告老還鄉。朝廷出人意料地對於曾國藩出了足夠的耐心,每一次,都在回摺中要求他安心養病。曾國藩每次接到上諭,都是既失望又欣慰。失望的是,他的要求沒有被批准,自己在任上,總是要盤很多煩心事,不盤煩心事吧,又怕自己在任誤國。欣慰的是,朝廷還算是對他信任和寬容。對於曾國藩來說,他當然知道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忙裡偷閒,曾國藩開始頻繁巡視金陵附近的很多地方,說是巡視,其實也只是隨意看看,不帶任何目的。攻下金陵之後,因為一直忙於裁減湘軍、戰後恢復等事宜,曾國藩還沒有在金陵細細看過。重回兩江總督的位置上,曾國藩最想看的,就是秦淮河一帶了。秦淮河一帶是六朝古都的標誌,也可以說是金陵城的晴雨表。從秦淮河,可以看出金陵乃至兩江的整體情況。秦淮河畔柔弱委頓之風算是中國文化的老傳統了,自宋朝南遷,這裡就一直繁榮昌盛,尤其是明亡於清之後,漢族士大夫沒能耐復國,只好到秦淮河中去愛國,在美人圈裡打滾,在琴棋書畫之中消磨時間。這種醉生夢死的生活方式,也是有著他們的理由的,要麼前途受挫,要麼看破紅塵……這些歌舞昇平的地方,正好可以讓他們得到慰藉和宣洩。有這樣的社會心理背景,也難怪秦淮河如此繁榮了。

當年的兵燹現在已看不到什麼蹤跡了,金陵城又變得繁華安寧。尤其是秦淮河一帶,又恢復往日的燈紅酒綠:那些停在河岸裡的畫舫遊船、夫子廟的百業雜耍、胭脂巷的紅男綠女、貢院街的肥馬輕裘,把這個六朝古都點綴得如同溫柔鄉一樣。聯想到剛剛入城時的淒慘情景,曾國藩不由感嘆,時間真是一個神通廣大的魔術師,轉瞬之間,就能把創傷塗抹得乾乾淨淨。說起來,秦淮河的繁榮還真有曾國藩的功勞——當年太平天國攻佔金陵之後,下令禁妓禁煙。妓女們聞風而逃,一起跑到上海租界裡去了。一批有錢的商人,也跟風轉移到了上海。金陵的商業受此影響,變得很蕭條。曾國藩進入金陵城之後,在恢復科舉的同時,也恢復了妓院。在這一方面,曾國藩倒是很達觀的,食色性也,哪裡能禁得住呢?春秋時齊相管仲在興國安邦時,就專門設了「女閭」,這應該算是最早的妓院了。高明的執政者總是實事求是,如果一味禁止,反而會變得很亂。曾國藩才不是那種迂腐武斷的道統呢!當年,為了解除人們的疑慮和擔心,曾國藩甚至帶頭在秦淮河的花船上召妓飲酒,宴請賓客。結果,那些原先逃走的妓女們又回來重操舊業。秦淮河熱鬧了,那些有錢人也就回來了,金陵又恢復了以往的昌盛。當然,曾國藩對於妓院的興辦是有控制的,曾國藩最初為金陵妓院所定的指標是六座,誰知後來妓院越開越多,怎麼也控制不了。因為無法管得住,曾國藩乾脆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曾國藩從來就不是一個苛刻之人,他只是對於自己苛刻,對於別人,更多的是理解和寬容。

那一段時間,曾國藩還跑了很多地方,他先後去了明孝陵、燕子磯、下關、靈谷寺一帶。每次出門閒遊,曾國藩總帶著他幕府中的文人,比如說他文章的「四大弟子」薛福成、張裕釗、吳汝綸、黎庶昌,此外還有俞樾、吳嘉賓、王闓運、王定安、張文虎、張穆、何秋濤等。只有跟文人在一起遊山玩水,曾國藩覺得還有點意思,那些鐵板著臉的將軍是不喜歡山水的,跟他們在一起,只能給他們分配任務交代事情。曾國藩慧眼識人,他手下的這些文人,都是些才情過人的可造之才:一方面聰明過人,另一方面又懂情懂理。曾國藩不太喜歡那些放浪形骸的狂狷之人,或者愚蠢笨拙的酸腐文人。曾國藩一直很得意的是,自己的手中貯藏著一批經天緯地之才,這些人才高八斗,後來都成了晚清的著名學者。曾國藩最喜歡的,就是跟他們聊天了,天馬行空,神遊八極。有時候,曾國藩把自己對作文的理解,一一地傳達給他們,也仔細地聆聽著他們對於古詩文的認識。每當他們談到精彩之時,曾國藩總是頻頻頷首,這些後生的確可畏啊。無論是在文章學還是在辦事的幹練程度上,這些年輕人都是一把好手。只可惜的是,他們處在這樣一個文化斷裂的時代,大勢已去,不確定的因素太多,誰又能保證以後的生活不顛沛流離呢?

現在,我們要換一種方式,冷靜地觀察曾國藩的身前左右了——如果說,對一個人的認識和判斷尚不清晰的話,那麼,看看他的朋友,以及他的身前左右,就可以基本下結論了——對於曾國藩,同樣也是如此——可以說,在曾國藩的整個生命和事業中,環繞在他身前左右的幕僚,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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