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海闊天空

以曾國藩的人生目標來說,他並不想做一個「神」。在他的一生中,他只是想做一個尋神者,一個能找到「神」的人,一個按照「理」來做人做事的人。只有擁有「規矩」,曾國藩才會有一種安全感,也能從中找到自己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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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曾國藩的一生中,軍旅生涯應該是最重要的一章,從一八五三年組織湘軍開始算起,直至一八六八年剿捻中途退出,這十六年左右的時間,在曾國藩六十多年的生命中,無論是從時間上,還是從意義上,都應該佔據相當大的比重。如果把一個人的經歷當作是個人自我冶煉最重要因素的話,那麼,曾國藩長達十多年的戰爭生涯,完全可以看作他生命昇華的重要條件,也可以看作曾國藩對於自己的一次生命放逐。而他在生死之隘口所走的每一步,不僅艱苦而決絕,也富有某種神示的意義。實際上不僅僅是曾國藩,對於每一個人來說,人生都具有宿命的色彩,都是那樣的撲朔迷離,不可知曉。在它的背後,有一種力量在推動——可以說,是不可知的命運,成就了一個真正的曾國藩——它不僅造就了曾國藩豐富無比的閱歷,也使得曾國藩的人格趨於完整。命運使曾國藩最終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符號,在晚清那個支離破碎的年代裡,閃爍著最後的光華。

十六年的戰鬥生涯,帶給曾國藩的有三樣,那就是:卓越的功勳、糟糕的身體以及幾近消極的人生看法。一個人內心巨大的U形彎,對於旁觀者來說,一般是很難覺察到的。對於曾國藩來說,這個一直注重於觀察自己內心的人,在這樣的過程中,一直能清晰地體驗到自己巨大而細微的變化,也能充分領略給自己帶來的痛苦和歡樂。這個文化符號本身所感受的,遠不是人們想像的那樣完美,也不是輕易的嬗變。可以說,他能夠感受到命運賜予歡樂的,只有極短的一段時間,而在更多的時候,他只能感受冥冥之中傳達的無言的信號,一直細若遊絲地向他昭示什麼。在更多時間裡,為了追尋這個信號,他在內心當中表現出捉摸不定的渴望,內心拱動的,是焦躁、孤寂以及苦澀。尤其是在戰爭歲月中,當浴血已成為一種不得不經歷的過程,或者戰爭徹底地墮落為殺戮和血腥時,曾國藩一直隱忍著巨大的內心痛苦,也深深地陷入一種迷障,他感受不到實現理想的巨大快樂,也感受不到因辛苦付出本該擁有的幸福。在更多的時候,困惑和不解包裹著他,使得他輕而易舉墜入憂傷的迷霧,跟失望糾纏在一起。甚至,伴隨他的,是撕心裂肺的痛楚。這樣的感覺,讓他從未意識到一種幸福,他只能遠遠地注視著幸福,卻不能擁抱和保住幸福。

儘管如此,長時間慘烈的戰爭生涯對於曾國藩性格的形成,是根本性的。道,就是這樣無是無非。可以說,如果沒有與太平天國的戰爭,也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曾國藩。這場慘烈的戰爭對於曾國藩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如果沒有這場戰爭,也許曾國藩只會成為一個學問不錯的朝中閣老,一個自以為是的諫臣。戰爭讓曾國藩陷入徹底的憂鬱。雖然戰爭讓曾國藩功成名就,但那種更多來自於內心的淒涼佔據了他。曾國藩這時候憂慮的,已不僅僅是清朝那個搖搖欲墜的小朝廷,他更多的是為人類本身的弱點和凶險感到悲愴了。

現在,金陵攻克了,曾國藩在經歷短暫的狂喜之後,又陷入了新的問題,來自於內心,也來自於外部的變化。實際上在攻克金陵之前,曾國藩就憑自己的智慧和洞察力,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身邊的危險。已經有一種力量在悄然對立了,而且,這種力量非常陰險,也非常強大。一八六四年七月初,金陵還沒有攻克,河南巡撫張之萬就暗自向朝廷上了一份《裁勇練兵摺》,建議朝廷裁削湘軍。這個見風使舵的傢伙,當然是摸透了朝廷的心思才會向曾國藩射出一支毒箭。對於張之萬之流的態度,曾國藩並不以為然,在他看來,這一切正常不過。曾國藩關心的,只是朝廷的態度。朝廷的態度讓曾國藩心裡一緊——批覆竟然是認為此議實為目前要務,令各督撫妥善辦理兵勇回家。曾國藩知道朝廷在這方面已經有所警覺了。

這個時候,曾國藩和他的湘系如日中天。除了曾國藩任兩江總督之外,僅在同治前三年,朝廷先後任命的湘系督撫還有:兩廣總督毛鴻賓、直隸總督劉長佑、閩浙總督左宗棠、陝甘總督楊岳斌,廣東巡撫郭嵩燾、江蘇巡撫李鴻章、安徽巡撫唐訓方、陝西巡撫劉蓉、山東巡撫閻敬銘、浙江巡撫曾國荃、湖南巡撫惲世臨。這些湘系的棟樑,再加上早期曾擔任督撫的胡林翼、駱秉章、羅遵殿、嚴樹森、李續宜、沈葆楨、彭玉麟、田興恕、江忠義等人,可以說,在近四年中,共有二十多個湘軍將帥出任總督、巡撫之職。他們手執重兵,權傾朝野,尤其是人馬,曾國藩的直轄部隊近二十萬,李鴻章的淮軍七萬餘人,左宗棠的楚軍四萬人,沈葆楨的部隊一萬人,這樣,再加上劉長佑等人的部隊,總數應該在三十萬人以上。而這時候所有的綠營和八旗加起來,也只不過七十萬人左右,而且,他們的戰鬥力根本無法跟湘系相比。曾國藩想起這樣的格局,心裡就覺得惶恐不安。

曾國藩是清楚知道自己處境的。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沒有想到,朝廷和那些平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大臣們,對這件事情,竟然比自己敏感得多。曾國藩從來就對自己有著清晰定位。身為一個漢人,曾國藩從不認為自己深得朝廷信任。畢竟,這是一個滿人的政權,也是一個以血緣關係為根本的私家天下,自己作為一個手握重兵的外族人,肯定是會讓那些怯懦的滿人忌諱的。不僅僅如此,自己在上上下下,還享有很高的威望,這就更讓他們提心吊膽了。早在一八六一年十月,當宮廷政變的消息傳來,曾國藩已經感到寢食不安了,他在給家人的信中寫道,自己的「權太重,位太高,虛望之隆,悚愧之至」。因此,「總須設法將權位二字推讓少許,減去幾成,則晚節漸漸可以收場耳」。況且朝廷現在由孤兒寡母掌權,自身的虛弱,決定了他們肯定會稍有風吹草動,都心驚膽寒、神經過敏。自己組建湘軍那麼多年,一直名不正言不順,直到江南大營被破,朝廷在萬分無奈的情況下,才授予自己兩江總督的職位,這本身就說明朝廷對自己的不信任。朝廷的疑慮,曾國藩當然不可能改變,要改變的,只能是自己,自己只有加倍小心謹慎,才能贏得朝廷的信任,而要做到這一點,最好的辦法,就是主動放棄權力。手握權力,就是手握潛在的危險。一直大權在握的曾國藩感覺到自己就像是戰戰兢兢走獨木橋一樣,稍有不慎,就有身敗名裂的危險。

實際上在進攻金陵之前,曾國藩就考慮過是不是應該退隱了。對於熟讀中國歷史的曾國藩來說,這當中潛在的危險他是最明白不過的了。功高震主,權傾東南,中國歷史上那些大臣被誅的例子還少嗎?他知道,攻下金陵容易,至於平平安安地從第一功臣的位置上退下來,就比較困難了,那是需要膽大心細極高明的策略的。為了安全起見,曾國藩甚至避免去摘這個果實。這麼多年的戰爭下來,曾國藩感覺自己已是強弩之末了,他時常感到無限的疲憊如鉛注一樣灌滿了全身,他真想退下來,憩息於青山綠水之中,做一個村夫野老,慣看春花秋月。但性格剛烈的曾國荃正在興頭上,拼著命要親手攻下金陵,在這樣的情況下,曾國藩只好聽之任之了,只是他每次給曾國荃寫信,總是有意無意地提醒曾國荃。曾國藩總是一再說,我現在居於高位,又竊得虛名,時常有驚恐之感,那些歷史上的重臣們,能夠保持善終的極少,我擔心的是我在這樣的位置上不能保護你們,我倒霉的時候,也會連累你們,所以我們要時常以危詞苦語互相提醒,以避免大災難。

金陵完全合圍之後,蘇州、杭州陸續攻下,只有金陵遲遲不下,曾國藩越發感到自己擁兵攬權,易遭疑忌。這時候發生的一件事,更讓曾國藩覺得是一個危險的兆頭——時任江西總督的沈葆楨在「釐金收入」中再三為難湘軍,居然裁減了湘軍的軍餉。當然,沈葆楨此舉也實屬無奈,江西連連支付湘軍的軍費,已不堪重負,作為地方官,他當然要照顧本省的利益。曾國藩很生氣,收集材料參了沈葆楨一本。沈葆楨也不示弱,告到了戶部,奏請江西釐金概歸本省經收。曾國藩沒想到的是,戶部居然支持沈葆楨!這件事情讓曾國藩非常不快。雖然沈葆楨是一代名臣林則徐的女婿,但作為江西總督,畢竟歸自己所轄。曾國藩又上疏力爭,這一回朝廷有所讓步,讓他跟沈葆楨分享釐金。這個判決還不足讓曾國藩滿意。後來,曾國藩想清楚了,這是朝廷故意在打壓自己,權力的平衡一直是執政者所要考慮的,一切還是因為自己的兵權太重了。曾國藩甚至意識到類似的事還會沒完沒了,朝廷肯定會有計劃地對自己的權力進行削減。在這種情況下,曾國藩無奈何只得向朝廷打報告,以自己身體不好為理由,要求回老家養病。在曾國藩看來,如果能早早離開這個危險的位置,也不失為一件幸事。

曾國藩想隱退還有另外一層原因,那就是,這時候的湘軍經過連年征戰,將帥志驕意惰,兵士擄掠成性,已染上很深的暮氣。尤其是合圍金陵時,因為欠餉,這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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