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脫胎換骨

有時候,曾國藩照鏡子,就像看見陌生人一樣。這個人已不是一個器宇軒昂的讀書人了,他開始變得衰老,變得臃腫,變得皮膚鬆弛,牙齒鬆動,行動遲緩。這些,只是外部的變化。在內部,有一些東西已然冷若冰霜,變得更加冷酷和堅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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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一年,曾國藩滿五十歲,從一八五四年出山作戰開始,屈指一數,與太平軍的戰爭已經到了第七年。這麼多年的戎馬生涯,曾國藩發現,自己改變得太多了。有時候,曾國藩照鏡子,就像看見陌生人一樣。這個人已不是一個器宇軒昂的讀書人了,他開始變得衰老,變得臃腫,變得皮膚鬆弛,牙齒鬆動,行動遲緩。這些,只是外部的變化。在內部,有一些東西已然冷若冰霜,變得更加冷酷和堅韌了。當然,有一種驚人的洞察力出現了——曾國藩往往一瞥之中,就能斷定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前因後果。這是一種驚人的能力,也是一種特別的智慧。曾國藩已變成這樣一個人——他可以擁有足夠的耐心和堅韌,去等待別人的失誤,等待別人力衰勢竭,而一旦對手稍稍有點走神,或者一時控制不住,露出一些破綻,曾國藩便會像潛伏的眼鏡蛇一樣,一躍而起,死死地咬住對方的死穴。

現在,曾國藩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場戰爭中去了。這個一直不好色、不賭博、不酗酒、不喜歡揮霍、不愛戶外運動,只喜歡讀書和下棋的傳統書生,將自己的全部心力都用於軍事的籌劃和搏擊之中。戰爭就是智力和暴力的對壘,曾國藩就像一頭重新出山的狼一樣,一方面變得更加兇猛,另外一方面變得更加陰險狡猾。他瘋狂地撕咬著別人,同時進行的,還有自己與自己的戰爭。

戰爭一如既往地慘烈。這樣的慘烈,在更多的時候,對人心也是越來越大的考驗。曾國藩致書曾國荃說:既已帶兵,自以殺賊為志,何必以多殺人為悔?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曾國藩已放棄了原來的帶兵理想。現在,他只想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不惜代價,也不惜妥協。戰局轉入中盤之後,像羅澤南和李續賓那樣的儒將兼「道德完人」已陸續喪生,營一級的將領中,讀書人已越來越少了,曾國藩不得不開始放棄他一開始只起用讀書人為將的初衷,開始大規模地啟用那些文盲和半文盲的猛將。他太需要勝利了,至於軍紀以及戰爭過程中的屠殺和掠奪,曾國藩已顧不得了。新提拔上來的大部分將領只能勉強認識幾個字,但他們打仗勇敢不怕死,能攻城拔寨。曾國藩起用鮑超和朱洪章就是一個信號——鮑超曾是湖南黑社會組織「哥老會」的頭目,他大字不識,只會寫自己的名字,但他打起仗來剽悍無比;朱洪章也是如此,幾乎沒讀什麼書,行伍出身,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

到了一八五九年之後,湘軍與太平軍進入了全面交鋒階段。一八五九年冬,江南大營的清軍對金陵的包圍趨緊,進攻猛烈,金陵險象環生。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像一個救火隊員一樣,風馳電掣地從浦口趕回金陵。這個燒炭工出身、身經百戰的將領向洪秀全建議集中兵力全力殲滅江南大營,以消除金陵的心腹之患。商議的結果,是照搬了當年「圍魏救趙」的方式——李秀成先虛張聲勢全力進攻杭州,浙江巡撫羅遵殿文人出身,不擅佈兵,下令兵士死守。各路救援的清軍畏葸避戰,進展緩慢,到達杭州附近後,見太平軍勢大,謊稱道路不通,遠遁躲避。李秀成一舉攻下了杭州,浙江巡撫羅遵殿戰死。聽聞杭州被攻佔,咸豐憂憤至極,下詔催促江南大營的和春、張國梁派兵去救。在這種情況下,江南大營慌了神,連忙調集主力趕赴浙江。李秀成知曉江南大營兵馬調動的消息後,立即從杭州殺了一個「回馬槍」,與陳玉成聯手,兵分五路,直撲金陵城下。具體安排是:陳玉成自全椒南下渡江,經江寧鎮殺向板橋;李秀成從溧陽、句容直殺向淳化鎮、紫金山;李世賢自常州、金坊殺向金陵北門;楊輔清自高淳殺往秣陵關、雨花台;劉官芳自溧陽趨往高橋門。

一八六○年五月五日,李秀成、陳玉成的十萬兵馬突然出現在清軍江南大營前,只有數萬人的江南大營潰不成軍,太平軍一上午就殲滅清軍一萬餘人。江南大營統帥和春、張國梁等敗逃江蘇丹陽。李秀成緊追不捨,指揮太平軍全力攻克丹陽,擊斃江南大營幫辦張國梁。兩江總督何桂清逃往上海;和春繼續敗逃到蘇州城郊之後,又驚又怕,自縊身亡。李秀成一直追到上海城下。六月二日,李秀成又會合李世賢軍攻佔蘇州,清江蘇巡撫徐有壬戰死。這一次太平軍大獲全勝,不僅順利地解除了金陵之圍,而且使東南局勢發生了根本變化,清軍經營了很多年的局面一下子逆轉。

太平軍攻打江南大營之時,曾國藩的湘軍大營正駐紮在安徽宿松縣,全力準備安慶戰役。所部萬餘,分佈在潛山、太湖、宿松一帶;李續宜近一萬人,也駐紮在桐城西南,掩護包圍安慶的曾國荃部。小小的皖西,一下子聚集了這麼多兵馬,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一片,人喧馬嘶,雞犬不寧。江南大營被攻破的消息傳來之時,曾國藩正和部下們在宿松羅家祠堂悼念戰死的浙江巡撫羅遵殿。羅遵殿是安徽宿松人,也是胡林翼的好友,前一年,他先從湖北藩司的位置上調任福建巡撫,數月後,又調任浙江巡撫。沒想到此番調動,竟遭此噩運。羅遵殿的靈堂一派肅殺氣象,高高懸掛的輓聯由曾國藩親筆題寫:「孤軍斷外援,差同許遠城中事;萬馬迎忠骨,新自岳王墳畔來。」現在,江南大營二次被破的消息,無疑雪上加霜,在曾國藩看來,這樣的錯誤完全不應該犯下,綠營是朝廷的正規軍,無論是裝備還是籌餉上,都遠遠超過湘軍,更何況朝廷對於綠營一直很重視,要錢給錢,要人給人。這樣的失敗,明顯是因為指揮失誤、官兵怕死造成的。江南大營一破,太平軍必定會重新集結人馬,將主攻目標對準南京上游。這意味著湘軍的壓力會繼續增大,湘軍弟兄們會因此加倍犧牲。

弔唁之後,曾國藩會同胡林翼等湘軍高級將領在宿松召開了一次會議。這是一次具有非凡意義的會議。曾國藩和眾將領在分析了軍事形勢之後,堅信戰爭的最終勝利一定屬於湘軍。而且,綠營一敗,朝廷肯定會重用漢臣,形勢將會有根本性的轉機。在此之前,湘軍在長江中游取得了一系列的勝利後,雖然受到朝廷的重用,但湘軍畢竟是「體制外的軍隊」,始終沒有納入最可依賴的圈子。曾國藩知道朝廷的真實想法,那就是:讓湘軍在長江中游與太平軍鏖戰拼消耗,而讓綠營在金陵地區集結,這樣,硬仗由湘軍來打,勝利果實則由綠營來摘取。但朝廷沒有料到的是,民兵部隊湘軍越打越強,逐漸佔了優勢;正規軍綠營卻屢戰屢敗,不堪一擊。江南、江北大營連續被攻破,特別是這一次江南大營慘敗,朝廷肯定會調整有關政策——半月以後,湘軍大營收到消息,對於江南大營被破事件,咸豐非常憤怒,下旨將逃到上海的何桂清革職逮問;軍機大臣彭蘊章革職。聽到這樣的消息,曾國藩稍感愉快一些,何桂清一直跟曾國藩不和,彭蘊章更是一個嫉賢妒能的小人。這些人不在台上,對曾國藩當然是好事。

一八六○年六月李秀成攻克蘇州,形勢對於清廷變得越來越不利,朝廷不得不打曾國藩和湘軍這張牌了——一個好消息傳來——六月八日,朝廷著曾國藩署理兩江總督,令統率所部兵勇,取道皖南,恢復東南。八月上旬,朝廷實授曾國藩為兩江總督,並命為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所有大江南北水陸各軍均歸節制;又將楊岳斌、彭玉麟統率的湘軍水師撥歸曾國藩節制調遣。

接到上諭的那一刻,曾國藩長吁一口氣,終於感到揚眉吐氣了。曾國藩得到的,不僅僅只是官位,更重要的,還是承認。從一開始組建湘軍起,曾國藩就一直在不信任甚至打壓中度過。或許朝廷清楚地知道,曾國藩之所以挺身而出,只是為了維護漢民族數千年的文化道統,對於滿族的朝廷,並不是油然於心。曾國藩感到欣慰的是,朝廷此番決定,對湘軍各方的情形有利,尤其是那些抗戰的兄弟們,會因此有些名分,對於今後的前程,也會有利一些。身處兩江總督的位置,曾國藩擔心的一點是,太平軍在蘇南一帶勢頭正旺,力量倍增,此時讓他督辦江南軍務,壓力是可想而知的。在家信當中,曾國藩流露出自己的情緒:擔當此重任,深感害怕,最擔心的是跟前任一樣,遭受失敗,讓自己的家人蒙羞。這樣的事,真不知是禍還是福,只有自己辛勤地做事吧,以報效朝廷。

有一個小插曲,足以說明曾國藩的做人準則——曾國藩接到上諭後,幕僚提醒說,在任命過程中,新上任的軍機大臣肅順起到非常大的作用,是因為肅順的舉薦,咸豐才下決心讓曾國藩擔當兩江總督的。建議曾國藩給肅順寫一封感謝信,這樣對曾國藩以後的陞遷也有好處。曾國藩考慮一番後,沒有寫這封信,他覺得自己擔任兩江總督是朝廷的任命,不是哪一個人的原因,如果硬要歸功某一個人的話,就把是非搞顛倒了。曾國藩只是給皇上上了一個摺子,以謝龍恩。等到咸豐去世,慈禧聯合慈安以及咸豐的兩個弟弟發動宮廷政變,殺掉肅順之後,在肅順家找到一個密封的大箱子,裡面裝的都是全國各地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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