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鐵血湘江

戰局很快像噴濺出的血跡一樣,向四周擴散開來。湘軍開始贏得一個又一個勝利了。在朝廷正規軍綠營和八旗一敗塗地的情況下,這支民兵性質的武裝力量迅速成為長江一帶抗擊太平軍最重要的力量,成為主要戰場的主力軍。

※※※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書生出身的曾國藩在骨子裡其實是不太適合用兵的,「兵不厭詐」,兩軍對壘,要求用兵者一定要奇譎、狡猾,極富心機,不按常理出牌。但曾國藩呢,他只是一個有著巨大堅韌力、脾氣倔強的讀書人。雖然曾國藩有著豐富的學養,也有關於天地人的巨大感悟,但這樣的智慧,更多的是人生哲學範疇的,在本性上,曾國藩並不是一個具有創造力且詭計多端的人。這樣的人格特徵,決定了在戰爭開始階段的艱難——在戰爭之初,這個書生既缺乏用兵者所具有的大膽和亡命,也缺乏那種舉重若輕、愛拼能贏的心理承受能力。

一八五四年二月,曾國藩終於率領著他的湘軍出山了。在衡陽一座宗祠的廣場上,曾國藩抖擻精神,對著黑壓壓的人群,聲嘶力竭地宣讀他的「出師表」。對於一萬多水陸湘軍來說,從軍數月,很多人是第一次見到這個被譽為「湖湘最有學問的人」的面容,他們好奇地踮起腳尖,遠遠地眺望著這個神秘的人物。人們明白,天下真的危在旦夕了,要不,這麼多面色蒼白的讀書人怎麼會一個個拿起刀劍呢?那個中等個子的小老頭跟他們說著同樣的方言,他的聲音有點嘶啞,儘管言語激越,富有激情,同時也殺氣騰騰、聲嘶力竭。尤其是曾國藩的面容,更顯陰森可怕。曾國藩的演講極富煽動性,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像乾柴一樣被曾國藩點燃了,也打動了,他們揮舞著手裡的長矛和大刀,山呼海嘯,像巨浪一樣洶湧起伏。

作為傳統的知識分子,曾國藩當然是極注重名分的,「名不正則言不順」,行軍打仗,一定要「師出有名」。這篇《討粵匪檄》是曾國藩親手寫就的,也是經過湘軍中諸多大儒潤色過的。檄文的結構嚴謹緊湊,第一段痛斥太平軍的殘暴,以地域觀念打動長江流域的人,煽動他們聯合起來攻陷太平軍;第二段痛斥太平軍破壞倫理秩序,以護衛理學觀念打動知識分子;第三段痛斥太平軍毀污廟宇,以神道觀念打動一般鄉民。作為桐城派的嫡傳弟子,曾國藩最看重的是文章的氣韻和義理,這些,都在這篇檄文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曾國藩很得意的是,這篇檄文堪比當年陳琳為袁紹討伐曹操所寫的檄文以及唐朝駱賓王的《討武檄文》。雖然文章中沒有「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等赫赫警句,但「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長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難各忠臣烈士之魂」等句子,也稱得上恢宏大氣、鏗鏘有力。值得一提的是,這一篇闋強有力、驚天動地的檄文,比任何有關的描寫更鮮明更刺眼地把曾國藩一向隱遁於昏暗之中的性格彰顯了出來,曾國藩內心激盪的渾圓之氣噴薄欲出:

為傳檄事。逆賊洪秀全、楊秀清稱亂以來,於今五年矣。荼毒生靈數百餘萬,蹂躪州縣五千餘里。所過之境,船隻無論大小,人民無論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其虜入賊者,剝取衣服,搜括銀錢,銀滿五兩而不獻賊者,即行斬首。男子日給米一合,驅之臨陣向前,驅之築城浚濠。婦人日給米一合,驅之登陴守夜,驅之運米挑煤。婦女而不肯解腳者,則立斬其足以示眾婦;船戶而陰謀逃歸者,則倒抬其屍以示眾船。粵匪自處於安富尊榮,而視我兩湖、三江被脅之人,猶犬豕牛馬之不若。此其殘忍慘酷,凡有血氣者,未有聞之而不痛憾者。

自唐虞三代以來,歷世聖人,扶持名教,敦敘人倫,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粵匪竊外夷之緒,崇天主之教,自其偽君偽相,下逮兵卒賤役,皆以兄弟稱之,謂惟天可稱父,此外凡民之父,皆父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農不能自耕以納賦,而謂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賈以取息,而謂貨皆天王之貨;士不能誦孔子之經,而又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舉中國數千年禮儀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於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歿則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雖亂臣賊子,窮凶極醜,亦往往敬畏神祇。李自成至曲阜,不犯聖廟;張獻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粵匪焚郴州之學宮,毀宣聖之木主,十哲兩廡,狼藉滿地。嗣是所過郡縣,先毀於廟宇,即忠臣義士,如關帝、岳王之凜凜,亦皆污其宮室,殘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壇,無廟不焚,無像不滅,斯又鬼神所共憤怒,欲一雪此憾於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命,統師二萬,水陸並進。誓將臥薪嘗膽,殄此凶逆,救我被虜之船隻,拔出被脅之民人。不特紓君父宵旰之勤勞,而且慰孔孟人倫之隱痛;不特為百萬生靈報枉殺之仇,而且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是用傳檄遠近,咸使聞知。倘有血性男子,號召義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為心腹,酌給口糧。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橫行中原,赫然奮怒以衛吾道者,本部堂禮之幕府,待以賓師。倘有仗義仁人,捐銀助餉者,千金以內,給予實收部照,千金以上,專摺奏請優敘。倘有久陷賊中,自拔來歸,殺其頭目,以城來降者,本部堂收之帳下,奏授官爵。倘有被脅經年,髮長數寸,臨陣棄械,徒手歸誠者,一概免死,資遣回籍。

在昔漢、唐、元、明之末,群盜如毛,皆由主昏政亂,莫能削平。今天子憂勤惕厲,敬天恤民,田不加賦,戶不抽丁,以列聖深厚之仁,討暴虐無賴之賊,無論遲速,終歸滅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爾被脅之人,甘心從逆,抗拒天誅,大兵一壓,玉石俱焚,亦不能更為分別也。

本部堂德薄能鮮,獨仗忠信二字為行軍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長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難各忠臣烈士之魂,實鑒吾心。咸聽吾言!檄到如律令,無忽!

文章宣讀後,曾國藩又命令手下人大量謄抄,四處張貼。顯然,他對於這篇檄文還是很滿意的。然後,瀟瀟雨雪之中,曾國藩帶著他的一萬七千名子弟兵,浩浩蕩蕩地由水陸兩路北上了。騎在戰馬上的曾國藩壯懷激越,熟讀歷史的他深深知道,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前無古人的事業,這一拯救數千年道統的使命甚至具有某種神性的意味。一切,都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壯。

現在,這個書生變了。他不再穿過去書生時的青衫,也不穿寬敞累贅的官服,很多時候,曾國藩穿著鎧甲,甚至在腰上,也佩有長長的寶劍。令人印象至深的是曾國藩的形象——寬大的前額上橫亙著幾道很深的皺紋,臉龐瘦削,尖下頦,高顴骨;粗粗的掃帚眉下,隱藏著長挑挑的三角眼,他的嘴巴永遠是緊閉的,堅毅而剛強;周身散發著陰鷙的氣質,兇狠而堅定。平時,他的眼皮沉重,目光昏暝,嗓音瘖啞,看起來像是個疲憊不堪、久病初癒的病人,一旦睜開,只見精光四溢,就像千年琥珀的寒光一樣,透徹人的心魂。當然,曾國藩的內心也變得跟長相一樣陰森恐怖。他就像是一把閃著寒光的刀一樣,鋒利而冰冷。誰見到這個人,都會有這樣一個印象:這個人彷彿不會流淌鮮紅的熱血,而是如冰河一樣寒冷。

儘管出師時意氣風發,但真正打起仗來,遠不是想像的那樣壯懷激越。真正的戰鬥更像是與魔鬼糾纏在一起,那種陰暗與低沉、慘烈與暴戾、磨礪和自虐,都是難以想像的。由於經驗匱乏,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帶著一群莽撞的農夫,就像盲人瞎馬一樣,匆忙地上陣了。這個時候,太平天國部隊的主攻目標集中在湖南,曾國藩和他的湘軍首先在岳陽戰役中失利,曾國藩如喪家之犬一樣,逃至長沙。太平軍乘勝攻佔岳州、湘陰、寧鄉、湘潭,形成對長沙的夾攻之勢。湘軍商議後決定,集中主力攻湘潭,打破包圍,收復湖南。主力部隊出發後,曾國藩突發奇想,決定率領水師進攻附近的靖港,試圖以多勝少,驅除眼前威脅,也體會一下親臨戰場的快意。

戰鬥打響了,兩軍對壘之時,毫無經驗的曾國藩就如同一個笨拙的騎士一樣,根本無法駕馭自己的馬匹——當時,曾國藩擁有水師五營,陸師八千人,大小戰船四十餘艘,在實力上佔絕對優勢。一開始,太平軍就從岸上用炮火猛烈轟擊,又出動兩百多艘船隻,對行動不便的湘軍大船發起攻擊,一副完全不要命的打法。從未打過仗的湘軍水勇哪裡領教過如此拚命的打法呢,一時紛紛潰退。緊張萬分的曾國藩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兵敗如山倒。情急之下,曾國藩親自持劍督戰,當潰敗的湘軍如洪水一樣漫堤而來時,曾國藩手執寶劍,在自己站立的地方豎立一面大旗,大聲呵叱:過此旗者斬!但如此潰敗的形勢,他哪能阻擋得了呢?曾國藩覺得精神都崩潰了,他就像個夜遊人一樣,恍惚無助,無所適從。情急之下,曾國藩自己都想撒開腿逃跑,逃到一個陰暗角落,去大口大口喘氣。這個平日稱得上冷靜無比的人,在危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