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雲直上

朱子思想的浩瀚與廣大,絕不是那些死板而教條的八股所能比擬的。朱子的學說就像是在黑夜中為他打開了一扇窗戶,將天宇中璀璨的繁星展示在他面前。因為讀朱子的文章,曾國藩感到頭腦裡面有無數活潑的小魚攜帶著水泡浮上來,心靈似乎一下子打開了,能感覺到自己的思想如花一樣慢慢含苞欲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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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四年十一月,一個叫做曾滌生的外省青年背負著上百冊圖書前往北京。這是他第一次來到京城,他的身份是湖南省鄉試的舉人。在此之前,這個青年先是考取了湘鄉縣的秀才,入了縣學;然後,通過在著名的長沙嶽麓書院的學習,參加了湖南省的鄉試,獲得了舉人稱號。與所有攀登科舉金字塔的布衣書生一樣,曾國藩開始全力向最高一層衝刺了。這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頂尖叫順天會試,一個人,如果能攀上這樣的頂尖,就算是鯉魚跳龍門了。

一八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曾國藩出生於湖南長沙府湘鄉縣一個叫白楊坪的偏僻山村裡,最初,曾國藩的名字叫曾子城。曾國藩的祖父曾玉屏是當地一個擁有一百多畝土地的小地主,而他的父親曾麟書則是一個落寞的文弱書生。一直到四十三歲那一年,鄉下的教書先生曾麟書才考取了秀才,僅比他的兒子曾國藩早一年得到這個名分。關於曾國藩的出生,後來曾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傳說。傳說更像是後人的附會,這樣的傳說,在很多大人物的家鄉都有類似流傳,極富民間文化的色彩——據說,曾國藩出生的當天晚上,曾祖父曾竟希正好臥病在床,恍惚之中,曾竟希看見一條飛蟒自空而降,先是在院落裡盤旋,然後在院子裡蹲伏下來。這一切就像一個夢!曾竟希驚醒之時,曾國藩呱呱墜地——這是曾麟書的第二個孩子,在曾國藩之前,還有一個姐姐。蹊蹺之事還有,曾國藩出生當天,曾家屋後的空地上突然長出一根長蒼藤,藤纏繞在附近的樹上。不久,樹死而藤日益繁茂。衰老不堪的曾竟希一口認定這根藤的形狀與所夢之巨蟒十分相似,也就是說,曾國藩肯定是飛蟒投胎!這樣的民間傳說玄之又玄,姑妄聽之。值得一提的是,曾國藩自三十歲開始,一生飽受牛皮癬之苦,常常在發病之時,奇癢難忍,每次睡覺起床,總能見到床榻上留有一層癬皮。在以後的日子裡,儘管遍尋名醫,曾國藩這種奇怪的皮膚病卻一直無法治癒。曾國藩成為大人物之後,一些人有意無意地將他的癬疾跟傳說聯繫起來,想印證曾國藩就是巨蟒投胎——什麼是迷信?迷信就是把不相干的東西聯繫起來,就是風馬牛不相及。

從七歲那一年起,曾國藩便在父親曾麟書執教的私塾裡讀書。鄉野的私塾生活一直是平靜窮酸、樸實無華的。雖然一度頑劣非常,這個面色蒼白、身體瘦弱的孩子對於讀書做學問,卻有一種天生的親切感,並且對於那些佶屈聱牙的八股文章,表現出足夠的耐心。一切非高妙的學習過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種耐心比拚的過程。因為紮實和專注,曾國藩的學業比別人更為優秀。平時,曾國藩總是顯得格外懂事,他按時完成先生佈置的作業,無論是背誦還是作文,曾國藩都持之以恆。鄉野中這種平靜隱逸的生活,就像冬眠一樣,持續了近二十年。二十年之後,曾國藩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有責任感和進取心的青年書生,並且,在骨子裡,一直有著湖南人的執拗和堅韌。在曾國藩成長的過程中,祖父曾玉屏對其影響最大,曾玉屏是一個強悍之人,少年時曾是遠近聞名的紈絝子弟,一直到成家之後,方才浪子回頭,變得威嚴而有責任感。在曾國藩的印象裡,祖父一直有著威儀的氣度,言論雄偉而堅定,性格也相當倔強。相比之下,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一直文質彬彬,像個文弱的讀書人。

二十歲那一年,曾國藩來到了衡陽,跟當時所有的讀書人一樣,必須為功名而拚搏了。曾國藩先後在衡陽唐氏私塾以及湘鄉縣漣濱書院求學。漣濱書院原名漣溪書院,是湘鄉五大書院中最早建立的一個書院,書院建於宋代,明嘉靖末年被廢,清乾隆年間復辦時,改為漣濱書院,因居於漣水之陽而名。在山清水秀的書院裡學習不到一年,曾國藩的學業有了很大長進。一切是出人意料地順利,一八三三年,二十三歲的曾國藩參加了縣試,中了秀才;第二年,曾國藩又來到了湖南最高學府嶽麓書院學習,師從書院山長歐陽厚均。歐陽厚均進士出身,曾任郎中、御史等職,四十二歲時因為照顧年高的母親,回到湖南,主講嶽麓書院二十七年。在嶽麓書院期間,曾國藩表現出的聰穎和苦學,深得歐陽山長的喜愛。歐陽山長告訴曾國藩,偉大的朱熹和周濂溪在此留下了良好的學風,作為士人,你們的學習是為了延續儒學的「聖脈」,並且經世致用。一個雨後初晴的日子裡,曾國藩與幾個同學一同登上了嶽麓山,山色蒼翠,空氣清新而甘冽,抬眼望去,三湘大地盡在眼前。山頂之上,曾國藩盡享清新混元之氣,彷彿在冥冥中觸摸到無窮無盡的遠大前程。一個二十多歲的湖南青年就這樣蓄勢待發。不久,他參加了最捉摸不定的鄉試,考取了第三十六名舉人。這一年本科鄉試的題目有三道:首題是「疑思問,忿思維,見得思義」,次題是「武王纘太王、王季、文王之緒」,三題是「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由射於百步之外也」,詩題賦得「剪得秋光入卷來」。面對這樣的考題,曾國藩心如明鏡,洋洋灑灑地闡述了自己的看法。榮登舉人之後,曾國藩去京之前,祖父曾玉屏把曾國藩叫到身邊,問他:

孫子,你讀了書長大想做什麼?

求做官。

為什麼要做官?

當了官,就好養家餬口了。

說得對。

然後,曾玉屏的一席話讓曾國藩終生不忘,這個不俗的鄉下地主用一種過來人的智慧,語重心長地對曾國藩說:你的官是做不盡的,你的才是好的,但不可以傲,滿招損,謙受益,你若不傲,就更好了。

一八三四年曾國藩來到天子腳下後,他耳邊縈繞的,一直是這一段教導。在一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眼中,京城充滿神奇和未知。這個頹敗卻不失氣派的帝國政治和文化的中樞,有一碧如洗的藍天和白雲,有崔嵬的紅牆以及氣象萬千的皇家園林,有談吐文雅見識不凡的官員,以及無數從天南海北彙集的人才俊傑。一切都充滿著期待。從跨進京城的第一天開始,曾國藩就在內心立下誓言,一定要竭盡全力躋身此列,以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在長沙郡館,曾國藩住了下來,雖然十一月的北京天氣異常寒冷,但對於二十四歲的曾國藩來說,內心中卻因為有著這樣的志向,燃燒起熊熊火焰。

一八三五年順天會試的考題很不對曾國藩的胃口,曾國藩雲裡霧裡地闡述了一番觀點之後,出考場時神情頹然。當年,因為皇太后六十大壽,朝廷決定例加恩科一次,這樣,就還有第二次機會。曾國藩決定會試後繼續留京讀書,準備接下來的恩科考試。第二年在北京的恩科考試,曾國藩同樣名落孫山。對於躊躇滿志的曾國藩來說,兩次落第,無疑從頭澆了兩盆涼水。曾國藩覺得自己就如科舉考試長鞭驅使下的一頭無助的羔羊一樣,而功名則如天邊的火燒雲一樣遙遠。此時,在京城住了兩年的曾國藩在經濟上也已山窮水盡。落第讓曾國藩對景仰不已的京城失去了幻想,甚至,還暗暗滋生出怨恨和憤懣。當然,這個湖南青年更多的是他面對高大紅牆的不屈。曾國藩的人生就是這樣走到了一個隘口。對於此時的曾國藩來說,除了回到湖南,已別無他途。

落第的曾國藩只好帶著滿腹惆悵踏上了歸程。由於心情不好,曾國藩順著大運河一路遊歷。到了江蘇境內,曾國藩想起老鄉易卓梅正在睢寧縣當知縣,便去拜望。易卓梅見到了曾國藩,非常高興。曾國藩從易卓梅處借了百兩銀子後,經清江、揚州,溯長江西上而歸。過金陵時,曾國藩在夫子廟看到書肆裡有一套《二十三史》,不由為之心動。一數囊中銀兩,如買書,回家的路費就不夠了。曾國藩不由望洋興嘆,幾欲離去,卻又戀戀不捨。最後,曾國藩將自己所帶的四季衣物全典當出去,這才背著重重的一套書回到了湖南老家。由於是借錢,回家後,曾國藩一直不好意思跟父親說這件事。不久,曾麟書得知原委後,不僅沒有責怪兒子,反而很高興兒子的舉動。曾國藩更受激勵了,整日待在屋子裡,足不出戶,晨鐘暮鼓,讀遍諸子百家。

一八三七年,正在家讀書的曾國藩聽說附近的瀏陽孔廟祭祀活動準備演奏古樂,這讓他非常興奮。對於周禮,曾國藩從小就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也非常喜愛和關注。於是,曾國藩專程趕赴瀏陽,與當地舉人賀以南一同到該廟考研古樂的源流。在瀏陽,曾國藩聽到了真正的古樂,那真是一種天籟之聲,它傳達的,是天地的渾然正氣,以及人在天地間的一種沉著和浩然。曾國藩恍然明白音樂的涵義了:德、清、圓、勻、靜,人力或可強為;而透、潤、奇、古,則屬於天定。這樣的古樂,就是屬於「天定」的範疇——它們已不是簡單地發洩日常的悲喜之心,娛人娛己,而是天、地、人精神溝通的一種工具。

對於古樂的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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