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拍即合 二、八指頭陀向楊度講授佛家哲理:人世好比一個圓圈

秋涼時,楊度帶著一家子從青島回到北京。京城時事,何三爺便把法源寺的唐畫告訴了他。楊度最是個愛古董愛字畫的人,法源寺出了吳道子的畫,既是名畫又是古董,怎能不去觀賞一番?

楊度興沖沖地來到法源寺,進得山門,來到藏經樓前,只見十餘個僧人圍著一株枯樹站著,其中有兩個年輕力壯者各拿一把斧頭,像是要砍樹的樣子。楊度走上前去觀看。

這時,從禪房裏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白鬚飄胸的老和尚,拄著一根滿是疙瘩的枴杖,分開眾僧,來到樹邊。這不正是兩年多不見的寄禪法師嗎?楊度正要走過去與他打招呼,卻見寄禪揚起手中的枴杖,對著枯樹輕輕地敲打幾下,又抬起左手,伸出指尖緊並的手掌,口中念道:「摧殘枯木倚禪堂,閱盡風霜歲月長。識得菩提本無樹,縱加刀斧亦何傷。咦!滿眼清爽秋光好,不妨別借一枝棲。」

寄禪念完後,兩位壯僧揮舞起手中的利斧,只兩三下便把枯樹砍倒了。

「好!」隨著枯樹倒地聲,圍觀的僧眾情不自禁地高呼起來。

砍伐一棵枯樹也要作如此鄭重的儀式,楊度覺得佛門生活怪有趣的。他跨過倒地的枯樹,對著已轉身回房的老和尚喊了一聲:「寄禪法師!」

寄禪回過頭來見是楊度,又驚又喜,忙停住腳步說:「皙子,什麼時候回京的,你怎麼知道我在法源寺?」

「我哪裏知道你在法源寺,我是衝著吳道子的畫來的。」楊度邊說邊來到寄禪的身旁。「你來京師多久了?」

「四五個月了。」寄禪答。又問,「聽說你一年來紅紅火火的,怎麼會有空閒到青島度這麼久的假?」

「那些事慢慢說吧。聽說法源寺裏藏著一幅吳道子的畫,真的嗎?」

「真的,我陪你去看!」

寄禪打發人叫來道階,兩人陪著楊度走進已關閉多時的畫室。楊度站在關羽像前仔仔細細地看了很久,又離開幾步,遠遠地瞧著,越看越興奮,越看越心癢。

「國寶,這是真正的國寶!」他猛地在一邊陪著的道階肩上一拍,將這位住持嚇了一跳。「怪不得轟動了京城。這是一幅真正的吳道子的畫,你看那衣帶飄得有多逼真!」

儘管已確知是國寶,道階聽了這話仍然很高興。因為楊度是名士、是行家,而且道階還知道他與袁大總統私交極深,由此人嘴裡說出這句話,自然與旁人不同。楊度情不能已地問:「法師,若有識貨的要買你這幅畫,你賣嗎?」

「賣呀!」道階眼睛一亮。

「要多少錢?」楊度認真地問。

「起碼十萬銀元。」

「十萬銀元。」楊度在心裡琢磨著:值是值,只可惜一時拿不出這多銀元來。買房子剩下的二十萬,這幾個月在青島用去了近萬元,寄給弟弟一萬元,給湖南華昌銻礦公司投資十二萬元,身邊只剩下六萬元了,且母親下個月將會帶著妻兒和叔姬來北京居住,需要錢用。只怪自己錢少了!楊度在心裡嘆息一聲,不再存別念了。

見楊度沉吟,道階試探著問:「楊居士,你看這個價是不是開高了?」

「不高,不高!」楊度忙說,「確實值得十萬元。若有人來問價,你只管上抬,再不要下壓了。」

「謝謝!」道階對這幅畫的價值心裡更有底了。

出了畫室,寄禪陪楊度走進自己的禪房。二人邊喝茶邊敘談。談起這一年多來國家的巨變,楊度對雪竇寺悟宇長老預言的很快驗證,感嘆不已。寄禪也稱讚老友的順應時勢,為國家做了好事。一談起國事,未入閣的隱痛又被引發了。楊度不願多談及,他轉了話題:「法師最近在忙些什麼?」

寄禪指了指書案說:「我想把這幾年的詩作再彙編一次。皙子,不瞞你說,我今年雖只有六十二歲,卻總有活不長的感覺。你說怪不?」

楊度笑道:「你身體這樣結實,又清心寡慾,只怕是活到一百歲還會賴著不走,哪裏就會想到圓寂這碼子事。」

寄禪淺淺笑了一下,說:「即使活了一百歲也是要走的,我們佛家視此事很平常。萬物行行,此生彼滅,滅生滅死,亙古循環,刻刻變遷,輪迴不息,在物則為成壞,在人則為生死,實則世間物體只有變化,並無生死。無始無終,無生無滅,不增不減,不去不來。物物如是,人亦如是,釋迎牟尼如是,我亦如是。」

楊度見寄禪將生死說得如此高深,自己頓時像明白了一點什麼似的,一時又表達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寄禪喝了一口茶,繼續說:「話雖如此,我在人世間還有一些事要了,其他事已基本辦好,僅這本詩文集還未最後定稿,心裡放不下。另外,前幾天衡陽居士喻昧庵將應道階之聘編纂的《新續高僧傳》送來了,要我寫一篇序。喻居士是我多年的朋友,這部書也還編得不錯,這篇序我不能推辭,況且我也想藉此說幾句話。」

說著將案頭上堆得高高的一疊稿子指了指。楊度拿下一部分稿子,隨手翻了翻目錄。原來這部書是據明末沙門如惺所撰《明高僧傳》推而廣之,上起北宋下至清末,共有六十六卷。喻昧庵將梁沙門慧皎之《高僧傳》稱為初集,唐釋道宣之《續高僧傳》稱為二集,宋釋贊寧之《宋高僧傳》稱為三集,將自己編的這部書稱為四集。他認為這四集高僧傳把中國數千年佛教人物都包括進去了。

「法師,我看當今第一高僧應該是你了。」楊度放下書稿,笑著說。

「不能這樣說。」寄禪平淡地說,「皙子,你以為高僧應是什麼人?」

楊度想了想,說:「所謂高僧,當然是精通佛典的僧人。」

寄禪點點頭說:「你說的不錯,但這只是高僧的第一義,即普通高僧。」

與當時許多大知識分子如梁啟超、章太炎一樣,楊度對佛學也有很大的興趣。只是這些年來忙於憲政,忙於國事,無空閒鑽研佛典,現在有一個這麼好的法師在面前,何不向他請教呢?於是問:「真正的高僧,還應當具備什麼條件呢?」

寄禪說:「皙子,我一向認為你有慧根,你若皈依我佛,日後必定可成正果。你我相交,亦是緣分,我今天對你講點佛法吧!」

楊度高興地說:「法師,佛祖說度己還須度人,度人即為度己,你今天就度一度我這個俗人吧!」

「阿彌陀佛,善哉斯言!」寄禪拿起掛在胸前的念珠,虔誠地說,「學佛說法,教理通達,由識求智,戒行圓明,此乃高僧第一義。知無法可說,無佛可學,明法即非法,佛即非佛,此乃高僧第二義。」

楊度聽到這裡,莫名其妙:剛才還在講學佛說法,現在又講無佛無法,這是怎麼回事?

他學著寄禪的樣子,做一副虔誠的模樣,只是胸前無念珠可數,雙手似覺無處可放。

「法師,弟子於高僧之第二義,頗覺費解,敢請法師詳明指示。」

聽到楊度以「弟子」自稱,寄禪乾脆擺出素日大法師講經的神態來,半瞇著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若以說法而名高僧,則法與不法邪正殊觀,法見未除,斯法執以起。若以學佛而名高僧,則佛與非佛聖凡異視,佛見未除,斯我執以起。二見二執,皆為心障。斯障不治,何雲高僧?」

楊度似乎明白了一點,繼續聽法師說下去:「所說之法與能說之人,所學之佛與能學之人,皆以一心成二相。此皆自心差別,不從外來,善惡相對而成,迷悟相同而成,有則俱有,無則俱無,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故無法無佛,方為高僧,此為第二義。」

從有到無,原本是心境的變幻導致的結果。這真是一門高深莫測的學問。楊度再問:「高僧還有第三義嗎?」

「有。」寄禪又數起念珠,繼續說,「一切萬法起於因緣,成於對待。本來無法,因非法而有法;本來無佛,因非佛而有佛。去妄所以顯真,妄去亦無真可顯;明空所以破有,有破亦無空可明。故高僧第三義,必能於無法可說而為說法,所說者即無可說之法;無佛可學而為學佛,所學者即無可學之佛。」

楊度聽到這裡,忽然拊掌笑道:「法師,弟子終於明白高僧之義了。先是學佛說法,繼則無佛無法,三則於無佛無法中再來學佛說法,好比在一個圓周上轉了一圈,最後又回到出發點。」

「正是這樣。」寄禪鬆開手睜開眼,說,「皙子,我說你有慧根,果然沒有看錯。實話對你說吧,我十七歲出家,在佛門度過了四十五年,直到最近幾年我才真正明白,世上其實沒有佛,佛即是最高智慧,最高領悟。世間就如同你所說的,是一個圓圈,用我們佛家的話來說即一個輪迴。兩個人站在圓圈的同一點,一個人是沒有繞過圓圈走的,另一個是繞了一個圓圈後又回到原地,表面上看來,兩人處在同一位置,其實從心境上來說,兩人乃有天地之別。又如我們中國有兩句成語:愚昧無知,大智若愚,兩句成語都是說的『愚』,然則此愚與彼愚大不相同。皙子,你在人世間還只走了半個圓圈,尚不甚明瞭其中的道理,待再走完那半個圓圈,就會一切都明白了。今天我還有點事要出趟門,就說到這裡吧。你有空常來法源寺走走,能度你這個絕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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