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投身袁府 一、為接兒媳婦回家,老名士煞費心機

一個月後,一道上諭寄到長沙又一村巡撫衙門。撫台岑春蓂拆開看時,硃筆上諭寫的是:據張之洞、袁世凱奏,湖南湘潭籍舉人楊度留學日本多年,精通憲法,才堪大用,當此預備立憲時期,國家需才孔亟,特賞楊度四品京堂銜,著湖南巡撫咨送該舉人入京充任憲政編查館提調。

岑春蓂就是前不久敗在奕劻、袁世凱手下的岑春煊的親弟弟,當時看到這道諭旨,心中不免詫異:這個楊度憑什麼通天本事,能得到張、袁的會銜薦舉,皇上的特旨徵調?岑撫台對湖南憲政公會的活動和楊度本人一向都很冷淡,他不相信他們能成事,可這道諭旨的下達,分明是楊度飛黃騰達的前奏。岑撫台不敢怠慢,他要將諭旨迅速轉告楊度,並準備為之隆重餞行,贈送豐厚的儀程,藉以彌補先前的冷淡,也為日後的巴結預留地步。

楊度這些日子不在長沙,他在石塘鋪為弟弟主持訂婚禮。楊鈞今年二十六歲了,前兩年母親為他說了同縣尹和白先生的長女。尹和白不喜功名,專好繪事,以畫花鳥蟲魚聞名於鄉里。女兒受父親的影響,也喜歡書畫。楊鈞很滿意這門親事。

三個多月前,李氏聽說兒子們要回國,便擇定長子的生日即臘八節這天為次子辦婚事。不想伯父突然去世,按禮制,作為親侄兒的楊鈞當守喪一年,但定好的喜期也不好改,便將這個日子改為訂婚日。楊家父親不在世了,訂婚禮自然由兄長楊度來主持。

尹家來了老父親和一個哥哥兩個堂弟,楊家來了不少三親六戚,訂婚酒辦得熱熱鬧鬧,大家都很高興。尤其是李氏老夫人,為小兒子辦成了這件大事,她最後一樁心事也了結了,成天忙進忙出,樂呵呵的。在一片喜悅之中,楊度卻發現妹妹叔姬臉上隱隱有憂色。

訂婚儀式結束後,代懿獨自回雲湖橋去了。代懿和叔姬結婚後不久,叔姬便發覺丈夫所寫的詩文並沒有剛見面時的那些詩文好,懷疑丈夫先前做了假,心裡就有幾分瞧不起。代懿在日本三年,讀了幾個學校,學軍事學法律都沒畢業。回國後,找事做又高不成低不就,弄得終日在家無所事事,自己也很煩,脾氣也變壞了。叔姬在日本時就對丈夫有外遇而惱火,回國後見他如此不爭氣,越發瞧不起了。小夫妻常常爭吵,叔姬多次表示要和代懿離婚,唬得公公叫苦不迭:自古來只有丈夫休妻,哪有妻子喊要離婚的道理,這都是留洋留出的結果!但媳婦是才女,他從心裡喜歡,兒子也確實不上進,不能怪媳婦不愛他。每逢兒子和媳婦吵架,老頭子總是責備兒子,從不說媳婦;遇到媳婦哭哭啼啼時,他還賠著笑臉去勸解。周媽免不了幸災樂禍,時常對人說:媳婦敢在公公和丈夫面前翹尾巴,這世道真的是變了!

見妹妹不跟丈夫回家,楊度知道小兩口又鬧不和了,他來到妹妹房中,要跟她說說話。

叔姬不在,靠窗的黑漆木桌上放著一張花箋。這花箋用長約八寸寬約五寸的白宣紙裁成,上面畫著兩隻淡墨小蝦。楊度認出這是齊白石的手筆。齊白石每年過年的時候,都會給最要好的師長親友送一件禮物,那就是一疊自製的信箋,他在信箋上畫一點花或小動物。雖寥寥幾筆,卻氣韻生動,深為大家喜愛。這幾年齊白石的名氣越來越大,畫的畫也越來越值錢,他送給別人的信箋也就越來越少了,非他所尊敬所親密的不送。叔姬的才氣為他所佩服,故叔姬每年可以從他那裏得到三五十張白石花箋。叔姬沒有幾封信可寫,她主要用來謄正自己最後吟定的詩詞。

這張花箋上有一首詩。楊度拿起來看,墨跡未乾,顯然是剛剛寫就的,題作《玉階怨》:

新月艷新秋,閨人起舊愁。

宵長知露重,燈曖覺堂幽。

寂寞金屏掩,淒清玉筯流。

思心無遠近,征騎日悠悠。

楊度看後心情沉重:叔姬不但心緒孤幽,更為可怕的是她至今尚記著「舊愁」,懷念不在身邊的遠人。這個遠人,只有做哥哥的他心裡明白,那就是供職翰林院的夏壽田。

「大舅!」澍兒喊著進了屋來,楊度親熱地抱起他,叔姬跟在兒子的後面。

「一年多沒有讀到你的詩了,你的這首《玉階怨》,無論是遣詞還是意境,都比先前大有提高了。」楊度指著桌上的花箋對妹妹說。

「哥,你看到了?我正打算請你指教呢!」叔姬從哥哥手裏抱過兒子,澍兒在媽媽懷裏待不住,掙扎著下地自個兒出門玩去了。

「哪裏敢言指教!」楊度笑著說,「我現在忙得一塌糊塗,有時技癢想吟詩也吟不出佳句來。」

「吟不出詩才是好!」叔姬淒然笑了一下。「過去讀書,對古人說的文章憎命達、詩窮而後工一類的話不能理解。現在我明白多了,好詩都出自苦命人的筆下,尤以女子為突出。」

「你這話過分了點。」

「不過分!你看薛濤、魚玄機、李清照、柳如是這些為後人留下好詩好詞的,哪個命好?前代那些誥命夫人,未必都無才,卻沒有一首好詩傳世。」叔姬說得激動起來,清瘦的臉上泛出一絲紅潮。

楊度知妹妹是在為自己的婚姻不幸而借題發揮,也就不再和她爭論下去了。

「叔姬,我這幾天很少看到你和代懿說話,前天你又讓他一人回家了,是不是又頂嘴了?」

「我才不和他頂嘴哩!」叔姬帳起嘴巴,側過臉去。「他過他的,我帶著澍兒過我的。」

楊度也對代懿很不滿意,為妹妹抱屈。但作為哥哥,當然只有勸和的責任,再沒有拆散的道理。他對妹妹說:「代懿留洋三年,不為社會做點事也太可惜了。要不,我在長沙先給他謀個差事,試著幹幹。」

叔姬不說話,眼淚水悄悄流了下來。楊度勸道:「莫哭了,有什麼事,你跟我跟湘綺師說出來,代懿心裡對你還是好的,他的缺點就是不能吃苦。這也怪不得,滿崽,師母從小寵慣了。賢妻幫夫成才的事例,古來多得很,不要動不動就分開過,這不是辦法。」

楊度還想規勸妹妹: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了,不能老念念不忘,要正視現實,幻想不可太多。但總覺得這些話會傷了妹妹的心,話到嘴邊又嚥下去了。

「哥,姐,湘綺師來了!」楊鈞喜滋滋地進屋報信。對老師親來家門賀喜,他很激動。

楊度兄妹忙出門迎接,王闓運正邁步走進堂屋。老頭子穿了一身簇新的衣服,笑嘻嘻的,與往日不同,今天周媽沒有跟隨在身後。李氏滿臉堆笑地迎上去:「王先生,真正不敢當。小三這是訂婚,所以沒敢驚動你老的大駕。」

王闓運大聲笑著說:「親家母,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麼能不請我呢,我也要來喝兩杯酒嘛!」

李氏聽了,笑得更開心了:「好,好,王先生,你老這樣抬高小三,真正是給了小三大臉面,你老請坐,我這就去篩酒!」

楊度走上前去攙扶老師,叔姬在一旁說:「爹,你老也來了!」

王闓運望著兒媳婦,微笑著說:「你弟弟訂婚,我能不來嗎?本來前兩天就應該來的,只是我安靜慣了,受不了那個熱鬧,特意等客人走後再來,你們不會介意吧!」

叔姬說:「看你老說的,我們怎麼會介意!」

「澍兒呢?」王闓運眼睛四處掃了一下,「幾天不見了,爺爺很想他哩!」

叔姬答:「跟鄰居的小孩子玩去了,等下叫他來見爺爺。」

楊鈞靦靦腆腆地進來,叫了聲「先生」,便不好意思多說話。

「重子,恭喜你了!」王闓運紅光滿面地笑著說,「你那還沒過門的堂客我見過,人長得好看,又文靜,還跟她父親學了幾筆梅花。那年我去她家,尹和白還叫她當面為我畫了一枝理。的確不錯,你們真正是珠聯璧合、比翼雙飛了。」

楊鈞喜得不知說什麼是好。

王闓運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紅紙包來,遞了過去:「重子,這二十塊銀洋,是我的一點賀禮。禮物輕拿不出手,你就看我的薄面收下吧!」

李氏忙說:「王先生,這怎麼敢當?你老先收起,明年正式拜堂時,你老再賞給他吧!」

楊鈞也不好意思伸手接。

王闓運說:「親家母,這只是二十塊銀洋,賀他訂婚的,明年拜堂,我老頭子就是再窮,一百塊也不能少呀!」

李氏感動地說:「王先生,你老越說越客氣了。」

叔姬也說:「爹,你老就不要破費了。」

王闓運說:「叔姬,你是我們王家的媳婦,你要站在王家這邊說話,怎麼也跟你娘一樣的客氣!」

說著,硬往楊鈞身上塞。

楊度對弟弟說:「湘綺師一番好心,你就收下吧!」

楊鈞只得說聲「謝謝」收下了,對老師說:「這裡吵,你老到我的書房去坐一坐吧!」

「好哇,我正想看看你的書房。」

楊度兄弟一邊一個攙扶著老師走到後面一排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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