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門俗客 六、倭國古刀與松花念珠

日子過得很快,覺幻長老的溈仰宗譜系研究講完了,楊度也記錄整理好了,他向寄禪和覺幻告辭。兩位大法師一再挽留他多住兩天,第三天再派一個年輕的和尚護送他回衡州,護送者順便去一趟大羅漢寺,取回寄禪存於該寺的幾件舊物。楊度同意了。

下午,他又去楓樹坳,打算把回東洲的事告訴大空。他興沖沖來到蘿蔔菜地,卻不見人影。又推開房門,也不見。人到哪裏去了呢?楊度轉到屋後。屋後是一片叢林,叢林後便是大溈山主峰。正在無目的地四處張望時,只聽到山腳邊傳來一聲喊,極像大空的聲音:「兄弟,那傢伙竄到刺茅草裏去了!」隨即又傳來一聲粗叫:「追,今天一定要宰了他!」

楊度一聽,心裡驚道:大空在跟誰搏鬥?仗著自己也有點拳腳功夫,楊度衝了過去,一心要助大空一臂之力。

他來到刺茅叢中,突然聽見裡面傳來豬的喘叫聲。定睛一看,果然草叢中有一隻一人多長的大野豬,正瞪著兩隻惡狠狠的眼睛,欲作一番拚死惡鬥。

「你是誰?不要命了,還不趕快滾開!」楊度冷不防被人從身後將肩膀抓住,就勢一甩,拋出了兩三丈遠。他在地上打個觔斗,一縱身躍了起來。原來,眼前矗立一個五大三粗、滿臉絡腮鬍子的黑大漢。楊度雖被甩,卻佩服黑漢子的手勁大,又知道他是為自己好,因為野豬發起凶來,其威力並不弱於老虎。這時大空過來了,忙對黑大漢子說:「兄弟,這就是我對你說過的楊公子楊皙子。」又對楊度說:「這是我的俗家兄弟馬大哥馬福益。」

楊度正要對馬福益行禮,馬福益卻不睬他,眼睛直盯著草叢中的野豬。大空對楊度說:「你趕快到我雜房裏去,把柴刀和鋤頭拿來。」

對付這樣一隻被圍困的野豬,赤手空拳是沒有辦法的。楊度飛跑進屋,趕緊把柴刀和鋤頭拿來了。馬福益拿起鋤頭,猶如將軍舞起長兵器,對著碩大的豬頭一鋤頭打下去。只聽見那畜生慘號一聲,掉轉頭便向馬福益撲來。馬福益不曾防備這畜生如此乖巧,正要舞起鋤頭擋住時,野豬一個前爪將他的右手臂死死地抓住,再用力一拖,像鐵鉤鉤肉似的,馬福益的右手臂被抓去了兩塊肉,鮮血淋漓,疼痛鑽心。他沒有放下鋤頭,依舊打去,但力量顯然不夠大,打在野豬的背上,未傷要害。那野豬再次發起攻擊,直向馬福益的頭部撲來。這時,大空揮起柴刀,從背後一刀砍去,正中野豬後頸,血流如注,野豬痛得立即回頭。馬福益乘此機會,憋著一肚子怒火,奮力用鋤頭對準野豬一擊。野豬被擊暈了,四蹄亂蹦。楊度兩手搬起一塊大石頭向野豬扔去,恰好打中它的頭。那畜生大聲吼叫,跌倒在地。馬福益、大空一齊上前,揮起鋤頭柴刀一頓亂打,終於將這只野豬打得七孔流血。最後連蹄子也不能動彈了。楊度抓起野豬尾巴往山下拖,哪裏拖得動!大空笑著說:「這傢伙起碼有三百斤,且讓它躺在這裡,反正沒人來,我們先進屋歇歇氣,馬大哥也得包紮包紮。」

三人離開刺茅叢進了屋,馬福益拿起一塊手巾擦了擦臉和手。大空從屋邊採回幾棵不知名的野草,用柴刀把搗碎,從包袱裏找出一條舊布來,替馬大哥包紮好。又拿出酒葫蘆來,三人坐在青石板上喝酒壓驚。

楊度懷著敬意說:「馬大哥你好本事,今天就像個打虎的英雄一樣。」

馬大哥嘿嘿地笑了兩下,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來,與粗黑的皮膚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大空介紹:「馬大哥是醴陵人。」

楊度問:「你是特為從醴陵來看大空法師的?」

「不是,我在山坳那邊的石灰窯裏燒石灰。」馬福益說話平靜溫和,與先前粗暴的怒吼判若兩人。「聽大空說起過你,總想來拜訪,窯裏忙,抽不出空,剛才失禮,還請楊公子多多包涵。」

楊度豪爽地一笑:「哪裏,哪裏,馬大哥你的膂力過人,我還真佩服你哩!」

大空說:「剛才若不是失手讓那畜生抓了一把,個把野豬,馬大哥不在話下。」

「馬大哥,你這身氣力是怎麼練出來的?」楊度問。

「還不是為混口飯吃,在江湖上闖出來的。」馬福益向背後床沿一靠,攤開雙手說。

大空說:「馬大哥是苦出身,十幾歲便給人放牛,後又在煤洞裏挖煤,碼頭上挑腳,河邊拉縴,這幾年又在大溈山燒石灰,這都是要力氣的活,一身蠻力氣就這樣練出來了。」

楊度望著挺直腰板伸開雙臂,幾乎把整個一張床都遮住了的這個黑大漢子,心裡想:真是一條李逵似的闖蕩江湖的好漢!

「楊公子,聽你的口音,是湘潭人?」馬福益問。

「是的,我是湘潭石塘鋪的。」

「你認識貴縣一個叫劉揆一劉霖生的人嗎?他的父親叫劉方嶢,在縣衙裏當捕快。」

「認得,認得。」楊度高興地答,「劉霖生是我東洲書院的同窗好友,後來他去了時務學堂,我還去長沙看過他哩!」

「你知道時務學堂解散後,他到哪裏去了嗎?」馬福益很欣喜,背離開了床沿,傾向楊度。

「他和另外一個寶慶人蔡松坡一道去了上海,據說前不久又渡海去了日本,要跟梁啟超繼續學業。」

「噢,他出國了。」馬福益停了一下,又說,「出國也好,免得他爹娘為他操心。」

聽口氣,馬福益與劉揆一交情不一般,楊度問:「馬大哥與他很熟?」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馬福益斂容答道。

「真的嗎,他年紀輕輕的,怎麼會是你的救命恩人呢?」楊度很覺奇怪。

「那一年,我在淥口對河的雷打石石灰窯做工。淥口是個大集鎮,居民有一萬多人,集市上有賭場數十家。一到夜晚,賭業興旺。賭徒輸光了,常常會行兇作惡,搶劫財物,遭殃的首先是有錢的商號,所以淥口鎮的商人們都很恐慌。商會會長陳胖子不知從哪裏聽說我有點武功,便過河來雷打石石灰窯洞找我,要我組織一個護衛隊,夜晚巡邏,保護淥口商賈,每月給我四十兩銀子。我想淥口的賭棍們是鬧得不成話了,不但商人,就連老百姓都要受到騷擾,制止賭棍們的胡作非為,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職,何況石灰窯收入微薄,把這個差使攬過來,也可以給自己和兄弟們補貼補貼,於是同意了。」

楊度聽到這裡,心想:這馬大哥一定是個窯工頭,不然商會會長何以會找他?

「我挑了十個身強力壯的弟兄,組成一個護衛隊,每天傍晚過河去淥口,天亮時回雷打石。十弟兄分成上半夜、下半夜兩班,帶著刀棍巡邏。自那以後,淥口秩序大為改善,賭坊生意興旺,賭徒們無論輸贏,都安分多了。不料有一夜,有三個漢子賭錢輸紅了眼睛,竄到綢緞鋪去搶錢,被弟兄們遇到了。那三個漢子不但不逃走,反而與弟兄們打起來。那三個漢子有功夫,五個弟兄居然打不過他們。我聞訊趕來解圍,他們卻拔出短刀砍我。我一怒之下,飛起腿朝那個執刀的傢伙踢去。這一腳踢得太重,把那傢伙的手踢斷了。那傢伙慘叫一聲,丟下刀逃命,另外兩個也嚇得逃走了。弟兄們都很痛快。第二天,綢緞鋪的老闆還請我們到湘江閣去吃了一頓。大家都不把踢斷賭賊的手當作一回事,因為那傢伙活該。」

「莫說踢斷手,打死都活該。」楊度插話。

「誰知禍事來了。」馬福益繼續說,「有天中午,我正在窯裏出石灰。一個弟兄跑來告訴我,縣衙門裏的陳差役就要來捉我,說我是會黨頭目,勸我趕快逃走。我一驚,問這消息哪來的。他說是城裏河街伙鋪老闆打發人來說的,來人講這是劉差役的兒子劉揆一報的信。既然是劉差役的兒子說的,當然可靠,我於是趕緊躲了起來,後來索性離開雷打石四處闖蕩。為了報答救命之恩,我曾讓一個弟兄送了一條豬腿和一罈老酒給劉家。劉霖生去了日本,想必生活一定有困難,我想匯一筆款子給他,也不知寄到哪裏。」

楊度說:「霖生在日本什麼地方,我也不知,待日後我打聽清楚了,再告訴你。我怎麼樣找你呢?」

「你找我很方便。」馬福益起身說,「沿湘江兩岸的大碼頭,比如岳州、湘陰、長沙、湘潭、衡山、衡州等地,你左手拿一張白紙,紙上按品字形寫上三個『馬』字,在碼頭上轉兩圈,自然會有人上來與你說話,你告訴他找馬某人,他就會帶你來找我。」

楊度覺得挺新奇,隨之他便想到,這位馬大哥必定非一般人,他既然跟大空要好,說不定也是哥老會裏的頭目,遂點頭說:「行,我記住了。」

馬福益說:「我要先走一步了,告訴窯裏的弟兄們,叫他們把野豬抬回去,可以飽餐幾頓了。」

楊度也起身說:「今天在這裡結識馬大哥,我很榮幸。後天一早,我要離開密印寺了,我們後會有期。」

大空驚問:「後天就走了?」

楊度點點頭。

馬福益說:「聽大空法師說,楊公子是將門之後,又有才學。一個弟兄送了我一把倭國古刀,不知它到底價值幾何,現在我轉送給你,作為我們相識的一點小紀念。你稍等一下,我去拿了來。」

說罷跑步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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