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采芹從南京回來了,一家三口坐在那裡吃飯。壽亭手裡拿著一個鏡框,裡面是一張滿月嬰兒的照片。

采芹笑著說:「快吃飯吧,都看了一百遍了!你也真是老了,這麼喜歡孩子!」

福慶把鏡框要 去:「該我看了!」

壽亭端起酒來一飲而盡:「好,這孩子長得虎頭虎腦的,像個軍人的後代!」說著又要照片。福慶親了照片一下,還給了父親。壽亭看著相框,對著裡面的孩子說:「六子,這個名行嗎?這是我給你起的,你和我一個名兒,我是你舅!」眼裡滿是慈愛。他端過酒盅,一碰相框:「咱爺兒倆先干一個!」說著一飲而盡,縱聲大笑。

采芹把相框要過去:「你別給弄濕了,先吃飯。」

壽亭又是一盅。

福慶說:「爹,把小表弟的相片掛到我屋裡吧?」

壽亭說:「那可不行,我還得看呢!」

采芹說:「你派去的那犒軍團快成了送年貨的了,吉普車那斗子差點裝不下!」

壽亭說:「我這還從禮單上弄下來一些沒用的來呢!要是依著東俊嫂子那意思,我看得專門掛一節車廂!家駒說,德國有冰箱,吃不了的東西可以放在裡面,夏天也不怕。咱中國要是有那東西就好了!」

福慶說:「我那物理老師也說過。」

采芹說:「咱妹子家裡就有!就是太響,在樓下廚房裡放著,像個大衣櫥,整天嗡嗡地轉,沒讓那東西亂死我!」

壽亭說:「噢?要是早知道有那東西,咱就多辦上幾個肘子了。」

采芹說:「還吃肘子!遠宜可胖了,現在都不敢吃飯了。」

壽亭:「哈哈,胖了好,顯得富態!我就看著那些面黃肌瘦的不得勁,和沒吃飽似的。你們也沒一塊兒照個相?」

采芹說:「照是照了,遠宜不讓往回拿,說是太難看了,怕拿回來大夥笑她。」

壽亭笑著說:「嗨,好看難看的怕什麼,知道是那個人就行。」

采芹說:「壽亭,我就納悶,你怎麼知道坐月子要吃阿膠?我又沒吃過。」

壽亭說:「咱這些土孫哪知道這些!是廠里那些上海師傅說的。嘿嘿,怎麼著?」

采芹說:「這東阿阿膠一捎了去,遠宜那傭人直說正宗地道。遠宜天天吃,只是捎得少了些,這興許快吃完了。」說時,采芹臉上有計算數目的表情。

壽亭不以為然:「這好辦。既然遠宜覺得好,明天讓家駒寄一箱子去。你體質弱,也該吃一些,不用等著坐月子。可是,你什麼時候坐月子?」

「我揍你!」

壽亭笑得很幸福:「我說,咱那妹夫沒領著你們在南京逛逛?」

采芹說:「逛!全逛了。翡翠大嫂俺仨還好點兒,老三家是玩瘋了。長鶴還派軍官請她跳舞,軍隊一有舞會就派汽車來接她,沒把大嫂氣死。這出了濟南府,我看大嫂那威風也沒了,老三家也不管那一套了,汽車一來,抹上那口紅,穿上制服裙子就走呀!不管大嫂怎麼用眼剜她,全不管用了。在那裡跳了還不算,回來之後那腳還蹦躂呢!」

壽亭哈哈大笑:「好!明天我就給東俊哥說說。他不是有本事嗎?不是整天講什麼家風嗎?好,老三家舞也跳了,我看他怎麼辦。」

采芹說:「這個老三也是!他老婆臨走,給了她那麼多的錢。她出去跳舞,一看金貨過了時,什麼金鎦子、金耳環全摘下來了,從耳朵到手上全是鑽石首飾。長鶴也是依著她,還打電報叫來上海培羅蒙的裁縫,是當兵的叫來的。那裁縫哪見過這場面?給她量尺寸,那手直哆嗦。遠宜也是,在個月子里,也下了床,在一邊給裁縫指畫著。什麼女式西裝、裙子、坎肩,整整一大皮箱呀!培羅蒙一見長鶴那氣派,知道這官小不了,沒幾天就把衣裳送來了。要不老三家這麼個鬧法,我們還得再呆幾天。我一看不好,這才催著回來。遠宜也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裡。福慶,別在這裡聽大人說話,去你屋裡寫作業去吧。」

福慶十五六歲了,正聽得熱鬧,不願意走,可一看母親那臉色,也只得站起來快怏地出去了。

福慶出去之後,采芹接著說:「壽亭,你不知道,長鶴派來的那三個軍官都是什麼來著?」

壽亭著急:「我又沒去,我知道是什麼?什麼事就直接說吧。」

采芹想起來了,一拍腿:「想起來了,都是校官。你不知道那人長得多麼精神!都穿著那將校呢的軍服,扎著那武裝帶,個個都會說外國話。我對遠宜說,老三家別跟著人家跑了。遠宜一聽,差點笑死,嫌我封建。可大嫂是真撐不住勁了,一有空就催我,恨不能馬上回濟南。我也是怕,老三家要是真的跟著軍官跑了,咱回來怎麼對老三交待呀!」

壽亭正要喝酒,一聽這話樂得一口酒噴出來。笑過之後,擦了擦嘴說:「這事我也得給東俊說說。我看他怎麼說!」

采芹說:「你可別價,別讓大表哥臉上掛不住。」

壽亭說:「采芹,你這就是外行呀!人家為什麼弄了三個軍官輪流著請?就是怕摁著一個人請她,弄出感情來。這是讓老三家花眼。讓她看著一個比一個好,可是和哪一個也玩不長。我說,老三家跑了不要緊,只要你別跑了就行。想起來了, 你是小腳,跑不快。」

采芹也笑了:「我這就揍死你!翡翠說,幸虧沒讓她家老二一塊兒來,要是這倆新式人兒湊到一塊兒,那才剎不住閘了呢!這回來的路上,老三家就和掉了魂似的,直說濟南土,沒有意思。」

壽亭伸手:「再把咱外甥那相片遞給我,我還得看看。」

采芹遞給他,壽亭看著,就是覺得好,不住地點頭,隨後問:「咱妹夫沒說『光復』這名怎麼樣?」

采芹說:「誇你呢,說你起到他倆心裡去了!」

早上,飛虎看見壽亭進了廠,飛速沖茶。老吳在辦公室里剛想坐下,壽亭提著一盒子點心進來了:「送禮的來了!」

老吳忙上來雙手接過去:「掌柜的,這是六嫂帶回來的?」

壽亭說:「正宗南京桂花齋的十八樣。那雲片糕還真是有點意思。」

老吳雙手捧著點心放到桌上:「我得好好放著,到年下捎給我爹。謝謝掌柜的,也代我謝謝六嫂!」

壽亭拉把椅子坐下:「這貨賣得怎麼樣?」

老吳說:「咱那些客商又都回了頭,又開始進貨了。這天冷了,老百姓該準備棉衣裳了,單色布出貨快,花布慢點了。掌柜的,別看訾家就鬧了這四十來天,咱又是停機又是退貨的,至少得虧十萬塊錢!昨天三元的老趙叫我去喝酒,他廠里也是虧了這個數。到這時候那些一毛二一尺的模範布,在有些地方還沒賣利索呢!咱這廠太大,地盤也大,撐不住沖貨。要不是剎住得早,咱興許過不了這個年呀!」

壽亭冷冷一笑:「自打我干染廠以來,還沒吃過這麼大虧呢!文琪回去了嗎?」

老吳說:「回去四五天了。上海來的那馬經理天天教課,前天算是教完了,還留下了作業,說是從上海回來之後還要檢查,誰要是做得不好,當場就辭。那姓馬的又從上海叫來兩個印布的高手,教那些工人學著開機器。那倆人說的上海話工人們聽不懂,訾家那兒子就當翻譯。他娘的!這是要大幹呀!」

壽亭笑笑:「一會兒,你上樓去我那裡一趟,我得給文琪交代點事兒!」

上午九點,上海法租界路德維拍賣行,應標廠家三三兩兩地陸續入場,一邊走,一邊商量。

這個小會場雖然不大,但很講究,每個競標廠家的面前都放牌子,標出廠名。以中間的過道為界,左邊是中國廠家,右邊是日本商人,涇渭分明。

訾文海身著筆挺的藏藍西裝,上口袋處掛著小紅條,一朵小花,小紅條上寫的是「發標方董事長」。高名鈞也是衣帽整齊,標牌為副董事長。馬子雄油頭錚亮,神采飛揚,紅條職務為總經理。這時,三人正在貴客廳議事。

訾文海看看錶:「子雄,就看你的了!」

馬子雄信心百倍地點點頭:「董事長,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這時,一個馬子雄的助理帶著拍賣師進來。馬子雄趕緊站起來握手:「長豐兄,你還得多幫忙!」

訾文海高名鈞也站起致謝。

拍賣師說:「沒有問題,這個『虛灶』和我配合多年了,沒有問題,他會見機行事的。」

馬子雄說:「古董字畫他可能內行,卻不一定懂紡織。中國廠家叫到六十的時候,就要小心,不要隨意再叫,讓他看看再說,不能讓他掉到『井裡』。日本大件叫到七十的時候就得小心。日本人很團結,他們往往為了國內各方面的關係,不會拼得太厲害。千萬千萬!日本人虧本的生意是不做的。他的本錢在六十三附近,一定不能讓『虛灶』亂叫『點兒』!」

拍賣師說:「日本方的那個虛灶就在日本留過學,我是花大錢請來的,人很精明,你放心好了,你就等著請功吧!」

馬子雄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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