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林老爺在花房裡看著花喝茶,花匠在裡面侍弄花。他氣態陶然,神容俱靜。這時,林祥榮提著皮包進來了:「爸爸,你好。」

林老爺挺高興,指了一下那把椅子說:「坐下。山東的事情怎麼樣了?」

林祥榮說:「陳壽亭今天又來了電報,還是勸我不要往山東發貨,我們駐山東的周經理也這樣認為。有些事情我拿不準,所以來問爸爸。」祥榮表情謙恭。

林老爺點點頭:「山東雖然是我們的大市場,但是陳壽亭趙東初比我們還著急。這幾天我在想,日本人會不會也跑到上海來這樣干。山東離著日本近,當然是先受其害,但是上海離著日本也不遠,他們也會這樣干。山東的模範染廠僅僅是個苗頭,這倒不至於把我們怎麼樣,關鍵是,我們不能讓他這種試驗在我們中國成功。從現在開始,有意識地減少和日本人的商業往來,儘快全面結束和他們的交易。」他嘆了口氣,「英法等國僅是在中國要了塊租界,日本人卻佔去我們三個省,加上察哈爾及灤東地區,四個省都多了。我們這些生意人什麼都不怕,就怕戰亂。繳了那麼多的稅,納了那麼多的捐,也不知道都幹了什麼!」

林祥榮說:「我來找爸爸,就是為了這件事。趙東初建議,我們,還有陳壽亭趙東初,三家合起來把這個漢奸染廠滅掉。爸爸說得對,不能讓日本人的這種試驗成功。」

林老爺眼睛一亮:「有個計畫嗎?」

林祥榮搖搖頭:「目前還沒有。東初說爸爸是商界前輩,見的世面也多,想請你老出出計策。」

林老爺苦笑一下:「我能有什麼好辦法。但是也不妨想想。這次我們去濟南,收穫很多,拉住了兩個大戶。陳壽亭這個人也不錯,很仗義。阿榮,商業就是商業,人情只是一個方面,你應當參照一下同業的布價,主動給他們降一點價下來,不要等著人家說出來。現在那裡還有個什麼模範染廠,他們也是很艱難。」

林祥榮說:「好的。爸爸,應當說,陳壽亭的機器也停下了,但是今天收到他的電報訂單,讓我們再發兩件,這是為什麼?」

林老爺也是一愣,搖著頭:「我猜不出。阿榮,我這是老了,我要是現在你這個年齡,就會不惜一切代價,把陳壽亭拉到上海來。山東那個地方太小,這樣的人可惜了!這好比美女生在窮鄉僻壤,只能在小地方露臉。」說罷喟然長嘆。

林祥榮說:「這個人是挺有意思,我也常常想起他來。」

林老爺說:「上次一見陳壽亭,真是讓我耳目一新。自己跪在了飯店門前——那明明是咱們有錯在先嘛!阿榮,那可是山東有名的生意人呀!也是有身份的。不管他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都讓我很感動。其實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戲,商場更是一台戲,也無所謂真假,只要演好了就行。那天在鐵公祠里下棋……」

林祥榮看著父親這樣誇獎壽亭,臉上略有愧色,說:「爸爸,我回去了,回頭我把布價報給你。」

林老爺說:「山東的事情不用太著急,我想,一個陳壽亭,大概就能應付。如果需要我們幫忙,一定幫他們。你給陳壽亭寫封信,就說等他有時間的時候,讓他到上海來,我還想再和他下棋。」

上午,壽亭的辦公室里,周濤飛聽說了山東的情況,從天津來了,正和家駒壽亭在那裡說話。

壽亭說:「濤飛,你和家駒都是留學生,你倆用外國話對兩下子,我也聽聽!」

濤飛和家駒都不好意思。濤飛說:「家駒兄是留學的前輩,我怕頂不住。」

壽亭說:「頂住也好,頂不住也好,你倆都得對兩下子。你知道,你六哥不認字,可我周圍的人全會外國話。我心裡那個美呀!來,對兩下子,也讓我開開眼。」

家駒說:「六哥,你這不是添亂嗎?現在廠里全是退回來的貨,咱那正事還沒個頭緒,對的哪門子外國話呀!你又聽不懂。」

壽亭說:「正是因為聽不懂,所以才想聽聽。要是看戲的都是梅蘭芳,那馬連良怎麼吃飯?他那戲還有人聽?來來,開始。家駒,你先起個頭兒。」

家駒和濤飛都笑。家駒說:「那說什麼呢?濤飛,英語還是德語?」

濤飛正想說話,壽亭先說:「這好辦,兩樣都來上一陣兒。至於說什麼嘛,也好辦,你倆就裝著談戀愛,家駒,你裝那女的。」三人笑起來。

這時,老吳進來了,周濤飛趕緊起身,壽亭拉他坐下:「我說,你一會兒一起立,一會兒一起立的,弄得誰都不敢進來了。坐著。老吳,有什麼事兒?這裡正想聽外國戀愛,你一腳邁進來了。」

老吳尷尬地笑笑,不肯說是什麼事兒。壽亭說:「沒事兒,說!」

老吳說:「濟南的退貨是完了,可外地的退貨都在車站上堆著呢!掌柜的,這要是往廠里一運,咱那臉可丟大了。」

壽亭一笑:「那怕什麼,往廠里運。不行,運回廠里過不了幾天還得往外發,就放到緯六路車站倉庫吧。」

周濤飛說:「六哥,不行租幾個車皮發天津吧。」

壽亭按住他的手:「不用。誰退回來的,我還得讓誰再買回去。這訾家長不了。老吳,明祖退了嗎?」

老吳搖搖頭:「沒有,連個電報也沒來。前幾天他說貨賣完了,還催咱發貨呢。可是,咱最大的戶——棗莊的老孔來了,雖說沒退回貨來,可是我看他也挺為難。訾家派人硬把他拉來的,他說也是沒辦法。現在就在我那裡坐著呢,他想和你說說這事兒!」

壽亭一頓,濤飛家駒都盯著他,壽亭看著窗戶愣神兒。壽亭說:「家駒,你和濤飛下去,給東初打電話,讓他開汽車來,你們三個先上聚豐德等著我,我得和老孔好好聊兩句。」

家駒和濤飛站了起來,飛虎進來收拾東西。

老孔有三十八九歲,通紅的臉,濃眉毛,身板結實,一看就是個急脾氣。

飛虎端上來新茶,壽亭親自給他倒上。

老孔說:「六哥,你那麼信得過我,這事……」

壽亭給他遞上煙:「老弟,咱什麼都別說了,我就問你一句話,你覺得這模範染廠能長得了嗎?」

老孔乾笑著:「這不是說嘛!我怕就怕這個,就怕他賣個三天兩早晨的煞了戲。咱這飛虎牌我也不賣了,你也把經銷權給了別人,他那模範染廠再停了擺,那我可就麻煩了。」

壽亭笑著問:「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老孔一趔身子:「我不是沒了招兒,這才來問你嘛!我要是不賣他這模範布吧,就怕他找了別的商家頂了咱;賣吧,又怕他長不了。六哥,你能不能想個急招兒滅了這個王八蛋?」

壽亭說:「我要是能有急招兒,那什麼都好辦了!這不是當時沒招兒嘛!」

老孔嘆氣:「六哥,當初你打敗了虞美人,那麼多人來爭咱這飛虎,你信得過兄弟,把棗莊臨沂一直到徐州的經銷權給了我。我也在咱這飛虎牌上發了財。這八月十五,你還從濟南打發人去給我送了禮,給了兄弟這麼大的面子。讓姓訾的這一鬧,我真不知道怎麼辦了。唉,好好的買賣,又出了這麼一套!」

壽亭把茶端起來喝了一口,說:「在你當地,還有實力和你差不多的商家嗎?」

老孔說:「要是沒有,我根本就不來濟南。這回訾家一塊兒叫來了俺倆,就是臨城劉家。上回他爭飛虎雖是沒爭過我,但那實力卻不能小看,他家裡有三四個炭場子,也是一方財主。六哥,我要是今天下午不答應訾家,他就讓劉家干。六哥,要是那樣,兄弟也就只能退貨了。可是,退了貨以後幹什麼呢?他娘的!」

壽亭並不著急:「訾家給你什麼價錢?」

老孔說:「零賣才一毛二,他給了我一毛零五厘!六哥,你知道,這貿易行進價高低沒有用,進得低也就賣得低。咱要賣高了,別處的貨立刻就能衝到咱的地盤上來。價錢低,貿易行是狗咬尿泡空歡喜!一點兒實在玩意兒也弄不著。唉!」老孔左右為難,搖頭嘆氣。

壽亭問:「你一毛零五進來之後,多少錢往外發?」

老孔說:「頂多加上五厘錢,一毛一,他規定死了,只能賣一毛二,咱得給人家布鋪留一分錢的利吧?」

壽亭平靜地說:「好。老孔,咱也是老弟兄們了,我這人做買賣講的是對眼!咱兄弟倆就挺好,也挺對眼。都退貨你沒退,還來找我說一聲。這樣,今天下午你就答應訾家,吃進一千件。他這些天一共印了四千件,你最好吃進一千五百件。然後,你一毛一賣給我。我讓你原地發財,連運都不用運。」

老孔納悶兒:「六哥,咱廠里的機器都停著,你要那破玩意兒幹什麼?」

壽亭說:「這你別管。你還是賣你的飛虎牌,先別讓劉家和訾家接上火。這是主要的。」

老孔說:「我可沒帶那麼多錢呀!」

壽亭笑了:「我這裡有。今天下午我就派人跟著你去。接過貨來之後,讓他運到緯六路火車站倉庫,那是公用倉庫,他不會想到你就地把布賣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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