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早上九點多鐘,遠宜來到南京新街口德安布鋪,站在花布櫃檯前,她旁邊跟著個丫頭。夥計一看,眼神里透著驚異,殷勤熱情:「小姐,你要點什麼?」

遠宜笑著問:「有虞美人牌的花布嗎?」

夥計嘲笑:「還虞美人?早退掉了。現在討飯的才要穿虞美人!小姐,你不是開玩笑吧?」

遠宜問:「有什麼牌子的?」

夥計忙著把布展開:「新牌子,飛虎牌,濟南出的。這花樣也是新的,剛從德國刻回來的版。人家不像虞美人,一個版用好幾年。這布印得好,布也厚,很好的。小姐,這些天報紙上全是『飛虎戲美人』的故事,你不知道?這宏巨染廠的老闆叫陳壽亭,原來是個討飯的。」

沈小姐打斷他:「飛虎牌一共幾個花色?」

夥計說:「八個,你看這一種比較適合你,很素雅。」說著順手拿過一種。

沈小姐說:「八種每種給我來三丈。」

夥計有點傻。沈小姐聲音不大:「聽到了嗎?三丈!」

夥計說:「好好。小姐,你買這麼多幹什麼?」

沈小姐笑笑:「我把窗帘、床單,全換成飛虎牌。」

夥計半懂不懂地點頭,丈量著布。小丫頭站在一旁笑。夥計問:「這位小妹,你笑什麼?」

小丫頭說:「你說的那陳壽亭,是我們太太的哥哥。」

林祥榮坐在皮椅子里,一點威風也沒有了,頭髮也掉在額頭上,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孫先生站在那裡,神色焦急,幾次想說話,都被林祥榮抬手制止。

孫先生還是忍不住,說:「董事長,各地都在拚命地退貨,要求我們還回貨款。現在有幾個地方,我們的外庄經理,都被當地的店鋪打了。我們該想一個解決的辦法出來。」

林祥榮說:「太可怕了,我沒想到他會這樣做。」

孫先生說:「董事長,眼前的這種事態要及時制止,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現在陳壽亭騙走的虞美人,和他自己的飛虎牌同時到達南京。過去經銷我們產品的南京總辦理,現在是飛虎牌的總辦理。董事長,南京離上海太近了。上海六大棉布行的經理全都到了濟南,如果我們再想不出辦法來,用不了幾天,他就會打到上海來。董事長,事情太緊急了!」孫先生急得雙手抖動。

林祥榮聞言大驚,慢慢地站起來,盯著孫先生:「他想幹什麼?」

孫先生說:「不光上海,現在鎮江蘇州一線的棉布商也都去了濟南。山東周經理打回電報來,說那些人都等在那裡,爭著拿到飛虎牌的總經銷權。董事長,這事不能再拖了!我們應當先退款,抓緊使用好布印製,把拉長機的拉力也減回來,把我們的牌子改成『絕代虞美人』。如果我們就這樣等著,就會像報上說的那樣『飛虎戲美人』了。」

林祥榮坐了回去,雙手插在頭髮里,喪氣地嘆氣:「這個陳壽亭太難對付了。趙東初多次來電,讓我取回布來,我大意了。他勸我那麼多次,可是我沒把他當人看,沒想到他敢與林家對抗,總是想用硬的方法壓服他。唉!孫先生,我現在腦子很亂,你先退款,讓我再想想。我不能就這樣輸給他,事情還沒完呢!」

孫先生看著林祥榮垂下了頭,無奈地嘆口氣出去了。

孫先生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拿起電話:「林公館嗎?請抓緊讓林伯聽電話!」

林祥榮在辦公室里垂頭喪氣地坐著,電話鈴響了,林祥榮拿起聽筒,沒好氣地問:「誰?」

林老爺說:「你爸爸!你給我滾回來,事情出了這麼多天,還不服氣!抓緊回來!」對方掛斷了電話,林祥榮拿著電話犯傻。

訾氏父子的模範染廠,辦公室是新的,傢具也全是西式的,很氣派。爺兒倆坐在沙發上,茶几上是一摞報紙。訾文海指著那些報紙說:「陳六子厲害吧?林家從清朝就開始做生意,曾經和胡雪岩共過事,就是這樣的買賣家,都扛不住他。有德,這陳六子就在濟南,離得咱太近。如果咱的產品一上市,一場爭鬥也是在所難免。唉,現在我還沒想好,是除掉他,還是躲著他。」

訾有德笑笑:「爸爸,我想,還是給滕井打個電報,讓他來一趟,咱們一塊商量商量。」

訾文海搖頭:「滕井不會有什麼好辦法,他在青島和陳六子鬥了那麼多年,也沒斗過陳六子,更別說現在是在濟南了!」

訾有德試著問:「讓滕井斷了他的坯布,給他來個釜底抽薪?」

訾文海說:「這個辦法我也想過,但是三元和宏巨加起來,坯布的用量相當大,只怕滕井不肯放棄自己的交易。」

訾有德說:「我看差不多。爸爸,你想呀,滕井要不是為了

打垮山東的印染工業,他能和咱合夥辦廠嗎?滕井是把他的帝國利益放在第一位,咱就這樣給他說——陳六子和三元的發展,妨礙日本產品在山東的擴張,我覺得滕井能答應。」

訾文海點點頭:「這樣說是可以。吉鴻昌的抗日同盟軍察哈爾抗戰失敗了,吉鴻昌又在去年冬天被槍斃了。全國上下反日情緒越來越高。吉鴻昌的余部,現在分散到全國各個城市,號稱抗日鋤奸團。濟南也來了幾個,前幾天就在高島屋跟前劈死了一個日本浪人。我怕在這個時候和滕井來往太頻繁,安全是個問題。唉!」

訾有德:「爸爸,那個浪人大白天沖著學校撒尿,學生們正放學,男生女生都有,這個日本浪人也是找死……」

訾文海抬手打斷兒子的話:「小心為妙吧!」

訾有德說:「爸爸,滕井雖然有政府的背景,但畢竟還是以商人的身份出現。我們和他的交易,是民間的交易,這不能說明什麼。生意人是以盈利為最終目的,顧慮太多沒必要。在這一點上,我們應當向陳六子學,他就不怕林家的氣勢。當然,我們不是學他這種蠻幹。你說呢,爸爸?」

訾文海點點頭:「也是。我們一定要掐斷陳六子和三元的坯布來源。」

訾有德看了一下門口,小聲對他爹說:「爸爸,我還有一招,既乾淨,又利索。 咱花錢讓白志生錢世亨……」他做了一個打槍的動作。

訾文海並不驚訝,只是輕輕地搖搖頭:「有德,咱家是律師起家,這犯法的事情咱不能做。再說了,那倆人真要幫著咱辦了這件事兒,他會一輩子敲詐咱。」說著站起來,「有德,這種想法不要再有了,關於這件事,到此為止吧!那樣可能身陷牢獄。兩害相權取其輕吧!」

林家,林老爺坐在那氣得喘粗氣,林老太太在一旁勸慰他。

林家的客廳里是一色中式南洋紅木傢具,典雅氣派,房子很大,桌前鋪著地毯。

林老太太說:「伯清,阿榮讓那個無賴耍了,本身也很著急。來了之後,想想怎麼辦,不要太難為他。」林老太太很富態,看上去也是大戶人家出身。

林老爺斜過眼來:「誰是無賴?是陳壽亭無賴,還是阿榮無賴?人家多次讓他去濟南把布提回來,有這樣的無賴嗎?是他自己故作聰明,又是讓吳其川查人家的賬,又是在報紙上敗壞人家的名譽。要是換了我,我比陳壽亭報復得還厲害!不要因為林家經商早一點,就覺得自己是最正宗的商人,其他人都不如咱。這樣不好!」正說著林祥榮進來了。

林祥榮說:「爸爸,媽。」說著放下包就要坐下,林老爺看他一眼,他又站起來。

老太太說:「有話坐下說。」過來就把兒子往椅子上按。林祥榮看看父親,小心地坐在椅子邊上。

林祥榮率先發言:「爸爸,我已經讓老孫開始退款了,爭取把損失降到最小。」

林老爺氣呼呼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這就是你乾的好事!你丟了那八千件布,我沒說你,你為什麼還在報紙上罵他?自作聰明!」

林祥榮低著頭,細小的汗珠已現額際。

林老爺轉過臉來對祥榮說:「你在報紙上把他罵成了無賴,又嘲笑他原來是個討飯的。討飯的又怎麼了?討飯的難道就不能開染廠?我的爺爺也討過飯,那又怎麼樣?你說這事怎麼收場吧!從你爺爺那輩起,我們創立了這虞美人的牌子,你知道這牌子值多少錢?現在只是在國內,如果這事傳到南洋,咱的生意還怎麼做?」

林祥榮低頭受訓。稍後他囁嚅地說:「我們能不能告他擾亂市場?」

林老爺把茶碗往桌上一蹾:「放屁!人家報紙上寫得明明白白的,你一塊錢一件賣給人家,不是尿布是什麼?還不服氣!是誰在擾亂市場?擾亂市場的就是你!」他指著兒子的頭。

老太太過來按下老伴的手:「這是在家裡,有話好好說,別讓下人聽見。」

這時一個穿花衣裳的小丫頭提著水進來,老太太趕緊接過來,把小丫頭打發出去。

林老爺看著祥榮的頭上直冒汗,口氣緩和了些:「你找一下趙東初,看看能有什麼辦法。我給苗瀚東寫封信,讓他勸勸陳壽亭。我林伯清一生謹小慎微,沒想到生出你這麼個東西!你倒是不討飯,你倒是上過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