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第二年的早春,林公館院中的那棵老梅樹開花了。林老爺和老伴站在那裡欣賞。

早上,林祥榮走進他的辦公室。他在書架前捏著下巴慢慢地走來走去,思考問題。他這樣走了幾趟,然後走到辦公桌前,快速寫下一點東西。然後按鈴叫人,那茶坊進來了。林祥榮說:「通知現在開會。」

會議室里,上海六合染廠的中高層領導都在,有孫先生和另外十幾個經理。這些人都穿著闊氣,個個志滿意得。

林祥榮清清嗓子,開始發言:「我把幾位駐外埠的經理叫回來,是想大家商量一點事情。上海幾個能染花布的廠子,成甬被我們吃掉了,昌盛也正在接手,還剩下長城苦撐——他的廠長李萬岐已經跑掉了,跑到濟南的一個工廠去當廠長。有李萬岐的時候,他們還能撐一段時間,這李萬岐一走,我看不會撐太久的。其實他撐得越久,虧損就越嚴重,我們接手也就越容易。我們吃掉他不會是長久的事情。現在他的股東正在和我接觸,不過現在要價太高,我是不接受的,還要再等他一段時間。但是,吃掉長城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昌盛的馬子雄自稱上海印染業的第一高手,不是也被我們打敗了嗎?馬子雄那麼厲害,那麼懂印染,都頂不住我們,難道長城的那些人比馬子雄還厲害嗎?」

孫先生在做記錄,多數經理在抽煙,其中一個人在看自己手上的大金戒指。

林祥榮接著說:「在外埠,我們目前的主要對手是天津開埠染廠。這個廠子大,機器也好,技工的水平也很高。天津也靠著海,離得北平又近,不擠垮這個廠子,我們很難向北發展。這個廠在北方市場的佔有率還是很高的。我們也應當再加把勁。這些具體的事情,散會以後朱先生要提一個計畫出來,看看我們用什麼方法,去佔領開埠印染廠在北方的地盤。這樣吧,朱先生,你先談談天津的情況,讓大家也都知道一下。」林祥榮一伸手,「請!」

朱先生有三十多歲,精明瘦小。他剛想站起來,林一伸手,示意他坐著說。

朱先生說:「開埠廠的情況是這個樣子的。他們是一個合夥的公司,股東主要是小型煤礦業主和一些農村的士紳,沒有官員股東,也沒有哪家銀行參與其中,所以財力有限。他們用的是德國羅蘭三色印布機,技術方面沒有什麼弱點。但是,由於現在花布市場我們在坐莊,它的價錢上不去,所以,從開業到現在,還沒分過一次紅,股東們怨言很多。那些股東不懂印染,看到花布總賠錢,現在已經開始限制產量……」

林祥榮一揚手:「這些不要去管他,談一下市場的情況。」

朱先生連忙點頭:「好,好。他們現在請了一個英國留學的博士當廠長,這個人叫周濤飛,很有商業頭腦。他的那個助理也很厲害,本來在日本教書,日本人佔領東三省後,一氣之下回了國。這個人也很有頭腦。這兩個人本來是朋友,現在一起做起生意來,膽量很大,有些事情根本不通過董事會,自己就能做主。他倆看到我們的花布賣得好,就很不服氣,發誓要與我們爭,但是他們的意見多數不能被股東們認可。我們的花布在天津的是每尺一毛四,他倆通過多次說服股東,現在降到了一毛六。但他的質量比我們的好一點。他用的是舶來紗……」

林祥榮打斷他:「我們也是舶來紗。老百姓不管是什麼紗,就認價錢低!他賣得怎麼樣?」

朱先生說:「降價之後明顯好轉,因為他的布質量好。但我聽他廠里的人說,在這個價格上,他們是賺不到錢的。」

林祥榮在本子上記下了些東西:「質量好的布我們也有,但是我們不能用好布去和他爭,那樣會兩敗俱傷。現在我的打算是,讓他傷,我們不傷。所以要用次布打擊他。你寄回來的布樣我看過了,它用的是三十二支一等紗。還說他很厲害,還是英國留學博士,用這麼高級的紗本身就已輸定了。布那麼厚,我看做船帆都可以,不虧那才怪!」那些人哄堂大笑,林祥榮用手按下笑聲。「你說的這個情況我已經知道了。他現在虧得還不夠。他那些股東不是著急嗎?好,我讓他們更著急。打電報過去,從明天開始,我們降到一毛二,還是要比他低四分。不能讓這個廠子喘過氣來!」

大家一齊鼓掌。

林祥榮雙手一伸,把掌聲壓下:「諸位先生,花布,政府是不要的。我們得不到政府訂貨,就只能靠市場,靠老百姓。現在老百姓很窮,太多的錢沒有,但又要穿花衣服,所以,我們的產品是適合他們的。我們現在這樣做,利潤會少一點。但是等我們完全控制了整個花布市場,價格就由我們說了算了嘛!」

又是一片掌聲。

林祥榮說:「周經理,你談談山東的情況。」

周經理是個胖子,表情里透著一股賊氣:「山東的情況與朱先生說的差不多,只是最近宏巨、三元兩個印染廠的花布已經上市……」

林祥榮笑了笑:「先不要去管它兩個,等我們收拾完了開埠之後,馬上擠死他,一定要擠死。這兩個廠的花布每尺多少錢?」

周經理說:「他們與天津開埠的價格是一樣的。開埠降價他們也跟著降了。」

林祥榮說:「那我們在山東的價格也降下來。一網下去,魚和蝦米一塊打。特別是那個姓陳的,我要把他擠出印染界,讓他重新去討飯!」

哄堂大笑。

林祥榮接著說:「我們是這樣說,但不能小看山東的這倆廠。三元廠的趙東初就是我的同學,人蠻聰明的。他到上海來,不管我怎麼問,他總是找話題岔開,就是不談他廠里的事。至於那個什麼破宏巨染廠,姓陳的騙走了我們八千件布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我會讓他送回來的。不僅送回來,還要哭著送回來!」林祥榮用手背抹眼,學壽亭哭,那些人跟著笑。「這個人蠻難對付,孫先生也見過他。我們打垮了開埠染廠之後,下一個目標就是他!他不僅騙走了我們的布,還挖走了我們的技工。當然了,他也幫了我們的忙,沒有他,昌盛和長城也不能倒得那麼快——沒法幹了嘛!周經理,你要想辦法到他廠里去一趟,看看他的實力。孫先生,你和咱們走掉的那三個技工私交也是有的,也可以給他們寫寫信,讓他們身在曹營心在漢。還是大上海嘛,在濟南那種土地方有什麼意思?早晚還是要回來嘛!你告訴他們,宏巨染廠是沒辦法與我們六合抗衡的,那個廠子太小了。」林祥榮掐著小拇指,把壽亭的廠子比做那麼小,「鞋子一腳踏上去,他就找不到了。孫先生,你說是不是這樣?」

孫先生說:「寫信是可以寫,只是陳壽亭給的工薪那麼高,我怕是說不動他們。」

林祥榮不以為然地說:「陳壽亭那是胡鬧,技工不值這麼高的錢。他當時挖人的時候可以出到那麼高,現在大概早降下來了。孫先生,人很講究出身,陳壽亭本身就是個討飯的,雖然是有了一點點錢,但是他的骨子裡還是很窮,他會把一分錢看得很大。雖然趙東初來了電報,說是可以把布運回來,但大家不要以為他很大方。他這是怕我們打擊他,故意與我們和好。他知道我們林家在上海商界的地位,他知道與我們為敵是沒有好結果的,所以,他是想借這件事情來巴結我們。這也是我不急於取回布來的原因。雖然布放在他的倉庫里,實際上他比我們還著急。天天盼著我回電報。你等著吧,我讓你慢慢地等。電報我們不會打給他的。這樣的人不配和我們林家交往,我不會睬他那假惺惺的好意。等我們把開埠打垮了,包括趙東初,都會跑到上海來求我們。我在這裡宣布一條規矩——」他看了一眼孫先生,「有什麼事情,直接找我說就可以,不要去打擾我爸爸。他老人家奔波一生,我長大了,應當替替他了。今天之前的也就算了,但今後不能再這樣。如果讓我知道了,對不起,我只能勸你另謀高就了!大家曉得了嗎?」

下面的人糊糊塗塗地答應著。孫先生低著頭。

壽亭在辦公室里抽煙,思考,從屋子的這頭走到那頭,然後再走回來,眉頭也皺著。

老吳進來了,他手裡拿著洗過的花布:「掌柜的,虞美人的花布雖然降了價,可縮水不大,一丈縮了一寸二分。」

壽亭多少有些意外:「噢?」他拿過花布來看著。放下布之後,坐回椅子上。「除了用布薄了點,這個廠還算守規矩。他這是往死里擠開埠呀!他在天津降價,在濟南也降了價。明祖來電報說青島也降了。他這是摟草打兔子,想捎上咱呀!」

老吳坐下來:「掌柜的,孫掌柜的又來了一份電報,說他的印花機停了,咱派給他的那兩個師傅也給送回來了。掌柜的,孫掌柜的工廠準備賣給滕井,他想聽聽你的意思。」

壽亭並不意外:「滕井的胃口真大呀,別噎死這個王八蛋!回電報,告訴明祖,賣!賣了之後讓他到濟南來住兩天,這老夥計不錯。」壽亭拿過煙,「老吳,這人得分生到什麼時候。明祖要是生在太平盛世,創業也行,守業更行。可生在這個亂時節,他就跟不上趟了。滕井對付他,綽綽有餘,賣廠是早晚的事。我看賣了倒是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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