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家駒的房子是來到濟南後新建的。雖說是中國式的庭院,但多了份典雅。院牆是大號的紅機器磚加細線勾縫,沒有大門洞子,兩邊是門垛,上面是拱形門架,還鑲著塊扇形貝葉石,上鏤「意歸」,取嵇康的典故,右面門垛子上還有一小塊長方形的黑色花崗石門牌,鏤的金字是家駒用英文開的玩笑:The Lus inhabit here。翻譯過來就是「這裡住著個姓盧的」。

一輛汽車等在門口。

院子里遍植丁香,只嘆正是冬季,花沒有開。

家駒和二位太太一起吃早餐。家駒穿著背帶褲,兩位太太都成了中式打扮,只是二太太的頭髮燙過,顯得和大太太不一樣。家駒吃的依然是麵包牛奶之類,兩位太太卻是稀飯小菜和饅頭。家駒往麵包上抹著果醬,說:「六哥廠里來了大買賣,從洋行訂的顏料。我晚上得去六哥那兒一趟。晚上你倆不用等我了,和孩子們吃飯就行。」

兩位太太對視一下,答應著。

二太太說:「六哥真厲害,想幹什麼就能幹成了。昨天六嫂讓人送來的花布,是咱廠里自己印的,真是好看。是吧,大姐?」

翡翠看著二太太說:「二妹,以後別說咱廠里咱廠里的了。六哥給了咱一成的份子,這本身沾著人家的光,就不大合適,再張嘴閉嘴咱廠里的,讓人家笑話。」

二太太趕緊笑著說:「我是習慣了,光想著在大華的時候咱是東家。以後改。」說著給大太太盛稀飯。翡翠趕緊接著。

翡翠說:「家駒,六嫂說,自從廠里開了印花機,六哥很晚才回來。你在洋行里下了班,也常過去看看,幫幫六哥。」

家駒點頭,繼續吃飯。過了一會兒說:「翡翠,六哥家就一個福慶,星期天孩子們不上學的時候,你也把福慶接來玩玩。咱這是代代的世交,讓孩子們也成為朋友。老二見了六嫂多少有點兒發怵,你沒事就常過去坐坐。」

翡翠忙答應:「我今天就去。張店老家捎來了好絲棉,我給六嫂做了個小襖,我一會兒就給她送過去。沈小姐過些天就要走了,我和六嫂商量商量,俺們想請遠宜再吃頓飯。」

二太太說:「沈小姐那氣質真不尋常,那天我去了,沒敢多說話。倒是人家找著我說。」

家駒說:「別去打擾沈小姐了。霍先生沒來過山東,可能要去看看山東的名勝。『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沉浮雨打萍。』唉!『劫後重逢人再見,蒼涼凄楚淚雙垂。』唉,這一時里,他倆的傷心,外人是沒法體會的。就讓他們安安靜靜地互相適應適應吧。」家駒說完,無奈地搖搖頭,「六哥說了,到沈小姐結婚的時候,咱們傾巢而出,包括你倆,一塊兒去南京賀喜。」

二位夫人也跟著嘆息。

家駒的六個孩子一齊進來告別:「爸爸,娘,媽,我們上學去了!」六個孩子一齊鞠躬。二位太太起身。家駒原地沒動,掃了一眼那群孩子:「嗯,再見!都好好用功!」

六個孩子出去了。他們叫大太太娘,叫二太太媽。

家駒斜著眼問二太太:「孩子的作業你天天檢查?」

「檢查,這些事你就別操心了。」

家駒點點頭喝下了杯里的牛奶,拿過餐巾擦著嘴:「我在齊魯大學請了個老師,從下禮拜開始,讓他們一塊兒學英文。我沒空教,教也教不好。老二,你也趁這個機會把英文恢複一下,好檢查他們的作業。記著,把福慶也叫來一塊兒學,這孩子我看挺好,很用功。」

二太太點頭答應著,回身就去取家駒的皮大衣。

翡翠問:「那仨小的也學?」

家駒說:「都得學。」說著站起來。翡翠拿著西裝,二太太的另一隻手裡拿著禮帽。家駒說:「洋行里我已交代過了,只要姓訾的打來電話,就說我出差了。訾有德要打電話到家來,就說我去了南京。讓他亂死我了!」

二位太太應著,一起送家駒到門外。

家駒出來了,上了洋行汽車。

她倆看著家駒的車走了,二太太說:「我看著那姓訾的說話挺好呀!」

翡翠忙用手撥拉她一下:「可壞了!六嫂說,他家三天兩頭地逼死人。再來電話,直接讓王媽給他說老爺出了差,咱倆都別接。」

東俊坐在辦公室里,唏噓不已。

茶坊老周把茶沖好倒上說:「大掌柜的,喝一碗吧。」

東俊點點頭:「好。你出去把三掌柜的叫來。」

還沒等老周去叫,東初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一屁股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說:「大哥,你知道中央軍的被服訂單被誰拿去了嗎?」

東俊嘆口氣:「知道了。正要去叫你。唉,你六哥來過電話了,還分給咱二十萬匹。你去把布樣拿來吧!我總防著人家,可人家有了買賣還讓出一些給咱做。唉,難怪人家都誇他是小號的苗瀚東呢!」

東初站起來:「噢?一共三十萬匹,六哥就給咱二十萬?有這樣的事兒?」

東俊讓他坐下:「老三,我說過你多次了,要處變不驚。坐下。」東初笑笑又坐回去。東俊也給東初倒了碗茶,接著說:「是給了二十萬匹。不僅數量大,價錢也不低。他在電話里說他欠咱們一個人情,我想了個遍,他不欠咱什麼情呀!他說這就算扯平了。這小六子!整天裝神弄鬼的,一會兒弄個計,一會兒布個陣,弄得我整天亂猜。」

東初說:「大哥,是不是他看著花布賠得厲害,讓咱補一下?」

東俊晃著頭:「不是為這。這花布的價錢是上不去,不光咱賠,他也賠呀。」

東初說:「我見了他得好好問問。」

東俊說:「別問了,六子這人我知道,他不想說的事,問也沒用。抓緊拿回布樣來開工,一共二十天的工期,軍隊的事,咱不敢耽誤。另外還有沈小姐的面子。」東初點頭答應,剛要走,東俊又叫住他,「三弟,咱干印染多年了,可咱多是用純色兌成中間色。你六哥是用中間色兌中間色。這中間色的價錢是純色的一半。你試著看看,能不能跟他要個方子。這一是為了兩家染的布色值一樣,再者咱也學學他那套辦法,看看他怎麼鼓搗的。」

東初面有難色:「大哥,我看這事兒就免了吧。方子是染廠的命根子。人家讓給咱買賣做,這本身就是天大的人情,再要方子,是不是不大合適呀!六哥那麼精,別再讓他想歪了,反而不好。」

東俊點點頭:「也是。好,你去吧。我這就去車間試著兌。你說得對,要方子是有點過分。」

壽亭和東初坐在圓桌邊。文琪把煙茶端過來,然後又去門外站著。壽亭顯得很疲憊,拿過訂單遞給東初:「老三,這是原訂單,你自己看吧。告訴你哥,我一分錢也沒加。」

東初接過去,也沒看,又放回桌子上:「六哥,你讓我們說什麼好呢!我哥說,這三十萬匹,你自己二十天也能幹出來,分給我們二十萬匹,真是過意不去。」

壽亭拍拍東初的肩:「老三,我這些天明白了不少事兒,這人哪,還不能光剩下錢!」壽亭的臉色很難看,口氣里也透著感傷。

「六哥,你哪裡不舒服?」

壽亭點上土煙:「沒事,是我自己胡亂琢磨的。老三,咱不說這些了。你回去按樣子抓緊干, 用上心干,要不咱不好對人家交代。」

東初說:「六哥儘管放心。可是,六哥,人家沈小姐幫了這個天大的忙,我哥說,咱怎麼著也得給人家留點錢。」

壽亭勉強笑笑:「這些事你就甭管了,我另有安排。你只管染布,剩下的事我來辦。」

東初說:「好,要是出錢的話,你千萬告訴我。」

壽亭說:「東初,我這些天得在廠里盯著,騰不出空來。人家沈小姐的朋友來了,過不多長時間,就是咱們的妹夫。他好像不大願意見我,那你就和家駒陪著人家吃頓飯。你倆是我的兄弟, 也是遠宜的哥哥,又都有文化,一準兒錯不了。記著,隻字別提買賣的事。那軍長旁邊總跟著馬弁,別哪句話說得不是地方,誤了人家的前程。」

東初說:「好,六哥放心。昨天家駒也和我通了電話,他也是這個意思。可是又怕沈小姐這一時里正傷心,弄得人家嘴上不說,心裡再煩。我們想在大明湖上租條船,邊看景邊吃飯。」

壽亭說:「這天冷了,大明湖也沒什麼景可看,找個體面的館子就行。回頭我給遠宜打電話,你聽我消息吧。」

東初說:「好,六哥。」

壽亭說:「你上海的那朋友沒來電報?」

東初笑了:「沒來,六哥,別管他了,你把布卸下來賣了吧。對於這樣的人,不用客氣。」

壽亭沒說話。

東初說:「六哥,說來也巧,咱現在這筆買賣,林祥榮也知道,是他先告訴我的。那時候咱們還不知道是沈小姐的朋友經辦。」

壽亭說:「噢?還有這麼檔子事?」

東初說:「六哥,現在想來這人挺差勁,還不知道這事兒在什麼地方,他張口先要五分的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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