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早上,東俊站在三元染廠門口,看著工人上班,表情嚴肅。這時,茶坊老周從廠里跑來,對東俊說:「大掌柜的,陳掌柜的來了電話。」

「噢?」說著馬上跟著老周向辦公室走去。

這時,東初來到廠門口,下了自行車。他一見大哥沒站在那裡,多少有些納悶,於是到處看。門房湊上來說:「三掌柜的,大掌柜的去接電話了,是陳掌柜的打來的。」東初點點頭,騎上車進了廠。

東俊接起電話來:「六弟呀——」

電話里傳來壽亭的聲音:「我說你整天和個棗木樁子似的杵在門口,也不知道杵個什麼勁!上海的事我辦好了。還他娘的四成份子,狗屎!」

東初從辦公室出來,他剛走到東俊門口,就聽見東俊的桌子砸得咚的一聲,東初嚇了一跳。他聽東俊說:「好!壽亭,我一會兒就過去。你這回可辦了大事。那六合染廠這下子讓你挖空了。哈……」

東初進來了:「六哥的電話?」

東俊放下電話,舒心地坐在椅子上:「這個陳六子,還真是有兩下子。他從上海招來的那些技工昨天晚上一塊兒到了,一共十三個。其中就有六合染廠的那三個最好的。真行,他的腦子是快,這回什麼都辦了。」

東初笑了:「我早知道林祥榮不是六哥的對手,所以我事先就激了他,說林祥榮這人特別傲慢。我知道六哥那脾氣容不下這一套,去了上海肯定是一場惡鬥。這下好了,林祥榮的威風該煞煞了!還弄一桌子外國人陪我吃飯!哼,連個文盲都對付不了,真不知天高地厚!」

東俊笑笑:「老三,這姓林的就是不識相,把六子放在候見室里傻坐了兩天。就他那頭腦,這兩天還不什麼主意都想出來了?哼,林祥榮絕對沒想到陳六子能這樣辦他。像林祥榮這樣的人,有再多的錢也沒用。我估摸著,你六哥還和他不算完。」

東初一瞪眼:「還不算完?辦了人家的貨,挖了人家的人,都傷筋動骨了。」

東俊一笑:「這是皮毛。林家在上海是銅幫鐵底,別說幾十萬,再加一倍也沒事兒。至於技工被挖,這更算不了什麼,在上海,找這樣的工人不是難事。實在不行請洋員嘛!」

東初說:「六哥昨天說了,只要姓林的來濟南賠個禮,這八千件布就還給他。」

東俊搖搖頭:「六子還他布,這我信。但是,我不信姓林的會掉這個價兒。這是富家子弟的大毛病。富不過三代,原因就在這裡。」

東初點點頭:「是這樣,林祥榮就是個樣子。林老爺子那麼大的商業家,什麼事兒都懂,可就是看不出自己孩子的毛病來。唉!」

東俊說:「這你說得不對。林老爺子正是看出他兒子的毛病來,才放出去讓他練。但這個對手太厲害了,一招就要了命。老三,你知道林祥榮為什麼敢讓六子把八千件布運回來嗎?」

東初搖搖頭。

東俊說:「他爸爸和苗哥是很好的朋友,也是棋友,一到上海,兩個人就殺得天昏地暗。他知道只要苗哥一句話,你六哥就得把布送回去,所以有恃無恐。但是,我估計這事兒林老爺子不能出面,他得逼著自己的兒子來應付這個局面。苗哥說,林老爺子很有見識,不是一般的有見識。」

東初笑笑:「他爹不說也罷,說了倒是讓苗哥笑話。苗哥也斷不會壓六哥把布送回上海。大哥,六哥還挺義氣,在上海招人還想著咱們。」

東俊苦笑了一下:「老三,也不全是這樣。這樣的技術工人中國很少,幾乎都能數得過來。他挖來的人越多,對上海方面的打擊就越大。他這是一箭雙鵰,既出了氣,打擊了對手,也送個順水人情給咱。」他看了一眼東初,叮囑道,「老三,你六哥和林祥榮鬧翻了,咱不能和他翻。姓林的這一頭不能斷。上海畢竟是中國最大的商埠,六合紡織的布對咱也很重要,說不定將來就能救命。記住前人說的話,『愚以事賢,弱以從剛』。和林祥榮來往,對咱沒有壞處。等一會兒,我去宏巨挑技工。其實也不用挑,好的早讓小六子自己留下了。你馬上去給姓林的發個電報,就說咱們勸了壽亭,讓姓林的來一趟,壽亭同意還他布。」

東初說:「大哥,六哥說布的事不用放在心上,他已經設下埋伏。他說,只要滕井這邊的布一斷,上海布接著就來,讓咱放心。」

東俊一驚:「噢?他沒說在上海找了誰?」

東初搖搖頭:「六哥的嘴很嚴實,我也就沒往下問。」

東俊點點頭:「好,你去吧。備車,我去宏巨。你打發人去發電報。」

東初卻沒走,他看著東俊高興,就嬉皮笑臉地說:「大哥,你弟妹騎著車子去了建國會。大哥,我看就由她去吧,這也不是大事兒。」

東俊笑笑:「三弟,你也四十齣頭了,有些事我也管不了。你不怕她騎著車子跑街丟人,我……唉!」東俊抓起黑呢子禮帽,嘆著氣出了辦公室,把東初晾在了那裡。

夜明妃敘情館裡,遠宜梳妝完畢後,大聲喊:「順子!」

順子是個乾淨利索的小夥子,剃著光頭,在這裡主要是幹些粗活。此時他正在後院往缸里倒水,一聽召喚,把筲一放,噔噔地跑上樓來。

姨母坐在那裡喝茶,表情並不愉快。她看著順子跑上去,嘴角有一絲鄙視的微笑,不由得輕輕哼了一聲。

順子上來問:「小姐,什麼事?」

遠宜說:「你到我六哥那裡去一趟,讓他下午務必來一趟。記著,務必!」

順子問:「好,小姐。讓陳掌柜的幾點來?」

遠宜有點煩:「順子,那是我哥呀,還管什麼點?」

順子慚愧地傻笑,領旨跑下樓去。

姨母上來了,冷冷地說:「你打個電話不就行了,還用順子再跑一趟?」

遠宜更冷:「大事不能在電話里說。」

姨母拉著遠宜坐下:「遠宜,咱有了現在這個成色不容易,你不能有了哥哥,就誰也不見了呀!」

遠宜直視著姨母:「姨媽,有些話,那天我六嫂都在電話里給你說了,我就不重複了。咱的這些錢,我一分也不要,你老今後的生活也就夠了。六哥臨去上海,特別來對你說了,咱不再見客人了。你如果嫌錢少,我也可以讓六哥再給你一些。今天我六哥來,有大事要商量,我現在也沒心思。姨媽,我已經走錯了一步,已經很後悔了。霍長鶴將軍很快就到濟南來,我不能開著這個門接他吧?」

姨母擦著淚:「孩子,你不知道,男人薄情,霍將軍知道你淪落了風塵,你還指望著破鏡重圓?孩子,姨是過來人,當初北洋政府的參議和我也是海誓山盟,最後怎麼樣?孩子,聽我的,還是趁著年輕掙下點錢。就你這樣子,三十以後再嫁人也不晚。」

遠宜靜靜地說:「姨,你沒正式結過婚,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感覺。那是家,是真誠的彼此相待。我和六嫂在一起住了這三天,明白了許多事情。至於霍長鶴是不是嫌棄我,那是他的事。但是我,就從現在起潔身自好。我寧可下半輩子討飯,也要清清白白的,這是人格。」

姨母仰天長嘆:「傻呀,枉費了我的一番心血呀!」

遠宜站起來,走到窗前,冷冷地看著遠方。

壽亭和東俊站在印花機前,機器呼呼地轉著,花布快速印出。壽亭高興,東俊既高興又羨慕。沒上機的那些技工跟在旁邊,顯然是壽亭挑剩的。他們全看著東俊,希望從東俊的表情里看出自己的就業之路。

開機器的那幾個技工眉開眼笑,忙忙活活,十分積極,抽空還回過頭來和壽亭東俊打打招呼。

壽亭把金彪叫過來,機器很響,他大聲喊,也是故意讓那些技工聽見:「你,去商埠上的江浙飯店訂飯,讓他們天天送飯。從今以後,讓他天天早晨派人來問,師傅願吃什麼,就給他們做什麼。告訴他們,咱要的是正宗上海本幫菜,不是那些亂七八糟。」

金彪高聲答應:「知道了,上海本幫菜。」說完快步走去。

那幾個沒上機的技工低聲議論著。上了機的那幾位實在沒法再表現什麼,就拿著包皮布使勁擦機器。

壽亭東俊他倆並肩向車間外邊走,來到外邊,雜訊沒有了。

東俊說:「六弟,你是真捨得花錢。你那錢都花在刀刃上了,比我強。」

壽亭說:「東俊哥,這水有源,樹有根,沒有平白無故給咱賣命的。這錢,有些是冤錢,但多數不是冤錢。當初我就想到年後要賣大華,過年的時候我就給每個工人發了二十大洋。要不怎麼能留給滕井一座空廠呢!」

東俊笑了:「你呀,是賊里選出來的賊!誰惹著你,你就辦誰。我可沒惹著你,就是惹著你,你辦我的時候也得先告訴我。」

「我要是告訴了你,還能辦得著嗎?」

他倆來到辦公室樓下。

東俊說:「別和那姓林的治氣了,我讓東初給他發了電報,他要是真來了,就把那些布還給他吧!」

壽亭點上煙:「一點兒問題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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