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初冬的一天,壽亭一行三人,住進了上海四川北路新亞大酒店。

這時,壽亭從衛生間里出來,從上到下一身新:「老吳,看我這套行頭怎麼樣?」

老吳連連讚賞:「精神!有氣派!」

金彪也跟著說:「一看就不平常。有氣派!」

壽亭笑起來:「什麼他娘的氣派!我就是再怎麼打扮,一看就是個土財主,不像工業家。這頭髮也短,有油也使不上。」

老吳摘下花鏡:「掌柜的,你這打扮現在最時髦,這叫國粹派。你沒見報紙上委員長見外國人,都是長袍馬褂?」

壽亭笑了:「讓你這一說,我心裡還有點底。他給咱定的兩點見,咱現在就走。東初說這人傲,咱先到了在那裡候著,別讓他挑了眼。」

六合染廠是一個大廠,當街就是一座洋灰大樓,樓中央是個拱頂的門洞,這就是廠門。廠門旁邊有個門市部,批發六合染廠的產品。壽亭進去看了,花色種類很多,一捆一捆地立在那裡,還有成件打好包的。壽亭很佩服,不住地點頭。

林祥榮正坐在辦公室里。他四十歲左右,西裝革履,油頭錚亮,戴著紫框眼鏡,氣勢逼人。他的賬房約有五十歲,綢緞衣著,中式打扮,只是人瘦了些,顯得很有心計。

「董事長,山東那姓陳的到了,安排在哪間會議室?」賬房孫先生問。

林祥榮依然叼著煙斗寫字:「我還沒想好是不是見他。」

賬房上前一步:「董事長,生意場上講的是個信用。我們既然答應讓他來上海,還是見一下比較好。」

林祥榮抬起頭來: 「孫先生,這人極不簡單,別看他不認字。他現在的廠雖然比不上趙東初,但是這人很有魄力。對於這樣的人,不能馬上就見他,我要先殺殺他的銳氣。」

孫先生一笑:「噢?來求我們,他還有銳氣?那就不要來求嘛!」

林祥榮輕蔑地一笑:「他倒是不敢和我擺什麼架子。只是上次滕井到上海,和我談起山東的印染業,滕井特別提到了這個陳壽亭,說他極為狡猾,很難對付。哼,干小買賣的,不狡猾也沒辦法。」

壽亭和老吳規規矩矩地坐在候見室里,雙手擺放在腿上,很老實,一副鄉下人進城的樣子。

金彪站在門外,一動不動。

孫先生給他們倒茶:「陳老闆,真對不起,我們董事長正在和英國客人談生意,你可能要等一會兒。喝茶,喝茶。」

壽亭趕緊說:「沒事,沒事,我等著。」

牆上的表正好兩點。

黃浦江上,一艘灰色的外國輪船幾乎佔去了整個江面。它低沉地鳴笛,四個煙囪向外吐著黑煙。

外灘黃浦公園,那塊「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十分刺目。兩個印度警察頭纏紅布,正在驅趕擺攤的小販。

東俊在辦公室里,正和東初說話。東俊多少有些焦急:「六子沒來濟南的時候,也沒想起和誰商量事兒來,可他這一來,有什麼事兒總想著和他商量商量。訾家馬上就要開工建廠,用不了一年,這廠就能建好。咱應當事先想個對策。可他去了上海。老三,我從來沒說怕過誰,這兩三年,濟南前前後後上了七八家染廠,我都沒在意。可訾家這麼一鬧騰,我心裡怎麼這麼七上八下的呢?」

東初說:「其實訾家沒什麼,是個外行。染布又用不上法律,這一年半載的他還上不了道兒。關鍵是那滕井。咱現在有那一萬件布放著,倒是不怕什麼。就怕六哥把合夥的事兒也談成了,咱們都幹起來了,滕井把布給咱斷了,只賣給訾家,那就麻煩了。」

東俊端起茶來想喝,一聽這話又放下了:「你也是,應當給你六哥說這事兒,讓他順便和林祥榮談談布。現在本埠產的這些布,成色也還將就。咱和別的廠沒打過交道,心裡沒底。你再去給他補個電報,給他說說這事兒。」

東初有些為難:「剛才我打電話問過老吳的侄子,他說六哥到了上海之後,沒來電報,不知道住在哪個飯店。大哥,六哥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主兒,不用咱囑咐,他也能想著這事兒。」

東俊點點頭:「你當律師就當律師吧,乾的哪門子印染!」

東初笑著說:「大哥,這商業上使壞,首先得懂行。他訾文海再壞,可他畢竟是個耍嘴皮子的,根本弄不懂醋從哪裡酸,鹽從哪裡咸。除了滕井截斷坯布來源這一招,根本不用在乎他。」

東俊在屋裡來回走了兩圈:「老三,你再給宏巨打個電話,看看你六哥來電報沒有。」

東初無奈地搖搖頭,出去了。

林祥榮辦公室,孫先生走進來說:「董事長,他們都等了一個小時了,我看可以了。」

「NO!還不行,還要讓他們等。我要折磨得他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再去見他。廣東人講究煲湯,不到那個火候,是出不來味道的。現在他來求我們,我們就是要慢慢地煲他,這樣才好談一些嘛!誰為主,誰為副,一定要搞清楚。你先下去吧,我要打幾個電話,不要管他。」

壽亭還在那裡等著。他看看牆上的表,已經五點了,用鼻子哼了口氣。

孫先生走進來,表情十分尷尬:「陳老闆,實在不好意思,董事長讓你再等一下,他馬上就處理完手上的事情。陳老闆請多擔待。」

壽亭起身說:「沒關係,我等著。」他停了一會兒,問,「孫先生,你們上海人吃得好,工人的工錢很貴吧?」

孫先生忙說:「是這樣,廠子大,這是很大的一筆開支。沒有辦法,薪水低了請不到人的。」

壽亭傻瞪眼:「一般工人得三塊大洋?」他伸出中間的三個指頭。

孫先生笑笑:「倒沒有那麼高,但是也差不多。」

壽亭點頭:「那高級技工得十塊大洋?」

孫先生說:「最高級的有五個人,他們是陳老闆說的這個數字。其他的多是五塊至八塊。我們廠子的薪水是全上海最高的。濟南低一點吧?」

壽亭答道:「濟南是個小地方,很窮,一般的工人不用給工錢,管他們吃飯就行。這一點比上海好。要是這麼高的工錢,在濟南根本沒法兒干。」

孫先生說:「噢?趙先生來的時候,說他們廠里給工錢的。」

壽亭笑笑:「趙先生是要面子,所以才這麼說。他的布和我的布同樣的價錢。如果他給工錢,那他的廠子就很難幹下去。」

孫先生明白了:「原來是這樣的。陳老闆,我再去看看,你等著。」

天漸漸地黑下來。

孫先生從候見室出來,回了賬房。賬房裡有七八個人在外間辦公。他進了自己的屋,把門關上。他拿起電話來撥號,一會兒,電話通了,他說:「林公館嗎?我是染廠的孫啟孟,能讓老爺聽個電話嗎?好好,我等著。」

林老爺六十歲出頭,人略瘦,二目清朗,相當精神。中式對襟綢襖,十分可體。花白頭髮向後梳去,下巴一縷短鬍鬚,顯得流暢。他拿過電話:「啟孟,有什麼事情嗎?」

孫先生說:「林伯,是這樣。我們約了山東宏巨染廠的陳老闆,談在山東合夥開工廠的事情。他人也來了,我看人很憨厚,樣子也蠻老實。可董事長到現在還不想見他。」

林老爺問:「他為什麼不見?」

孫先生說:「他說……他說……」

林老爺說:「你大膽說,這沒什麼嘛!」

孫先生說:「董事長說,要先殺殺這個人的銳氣。可已經等了好幾個鐘頭了,再等下去不太好吧?」 林老爺說:「啟孟,這要謝謝你!生意上的來往,就是要有信用。不想見,就不要讓人家來,來了就要以禮相待。這是幹什麼?啟孟,請陳壽亭到上海,這件事情我知道。昨天祥榮也對我講了,說陳壽亭今天到廠里去。這樣,就當我們沒有通過電話,我就當做關心這件事情,打個電話問問,你看好嗎?」

「謝謝林伯!」孫先生放下電話,表情很滿意。

林祥榮的辦公室里,他正在和林老爺通電話。接老爹的電話,他十分恭敬。林老爺在那邊說:「你開出的條件,已經夠苛刻了。如果是換了我,就不會和你合作。但人家還是來了,這人很真誠嘛!馬上去見,晚上請人家吃飯!」

林祥榮說:「好好,爸爸,我會的。」

林老爺說:「祥榮,不要因為人家沒有上過學就瞧不起人家。就是瞧不起,還有趙東初的面子!這樣不好。今後你要做很大的事情,在這些小事情上處理不好,那就麻煩了。記得了嗎?」

林祥榮說:「好好,記下了,爸爸,你放心吧,我會處理好的。」

說著放下電話,不服氣地對著電話說:「什麼都要你管!」

這時,孫先生進來了,說:「董事長,再不見一下,可不像話了。他們等了一下午了。」

林祥榮鄙夷地哼了一聲:「這才剛開始。今天不見了,讓他們明天早上再來。今天,哼,我今天本來也沒想見他。」

孫先生有些為難:「這讓我怎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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