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雖是中午一點多鐘,芙蓉街的妓女卻已站在了門口,嫖客也絡繹而來,東張西望,左右挑選。壽亭三人剛進街口,一個神情猥褻的中年人便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壽亭雖不認字,但做派里卻有點不怒而威的意味。那漢子看看壽亭,知道這是主事的,隨之掏出來兩包葯:「先生,這是好東西。」

東初想拉著壽亭走,但那漢子把葯杵在壽亭面前。壽亭接過來看。那漢子忙進行功能介紹:「這是『金槍不倒』,這是『一夜成仁』,靈著哪!」

壽亭認真地點點頭:「嗯,好葯,那你先吃上我看看。」

那漢子乾笑著:「先生,我不開玩笑,這葯真是很靈。你再看看這一包,『梅開二度』,真正的印度貨。」

壽亭拿過來:「嗯,這剛把你從局子里放出來,你又幹上了。你是不是還想進去?嗯?」

那漢子一驚,結結巴巴地說:「先生,你,你認錯人了。」說著撒腿就跑。倚在門邊上的那些妓女也隨之抽身而回,把門關上。

三人哈哈大笑。東初問:「你怎麼知道局子里抓這個?」

家駒接過來說:「在青島天天抓。這些人賣葯掙不到太多的錢,沒法給警察行賄,所以抓他。」

壽亭笑著把葯遞給家駒:「拿著,兄弟,說不定能用上。」

家駒接過來,隨手扔在地上。三人笑著進了夜明妃敘情館。

這個小樓是磚木結構,地上鋪著青磚,庭中還有立柱。樓下的客廳很大,裡面是一組沙發,靠外一點是個圓桌和幾把圓凳。整潔乾淨,氣氛靜謐。沖門是幅大中堂,畫的是東坡踏青,兩邊的對子也是蘇軾的舊句:「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家駒耳目一新,興味盎然,不住地點頭稱許。

沈遠宜的姨母款款地向東初走來,不卑不亢,舉止得體,雖有笑意卻無笑容。東初趕緊鞠躬:「姨母好!」

姨母手叉右腰,給東初還禮,讓著三位坐在圓桌處。隨之一壺熱茶不期而至。

壽亭使勁嗅,轉著圈看內里的陳設,感覺別緻,不住地點頭:「就憑這股子香味,嗯!行!」

送茶的走了,斟茶的傭人過來。家駒看著那茶說:「六哥,這是英國骨瓷機器壺,真是講究。」

壽亭掏出土煙點上,不以為然地說:「新夜壺刷乾淨了,一樣衝出好葉子。」

姨母聞言,看了壽亭一眼,壽亭並不躲閃,姨母只好隱忍。

東初謙恭地對姨母說:「姨母,你請沈小姐下來一趟好嗎?我這兩位朋友都沒見過沈小姐,也想一睹芳容。拜託姨母。」東初再次鞠躬,口氣謙和。

壽亭說:「嗯!說得這麼熱鬧,是得看看。」

姨母鄙夷地剜了壽亭一眼。壽亭看見了:「怎麼著?看我這打扮土?當心把你外甥閨女娶了。」

東初趕緊賠禮:「我這朋友說話直,姨母別介意。」

姨母沒看壽亭,不滿地對東初說:「三掌柜的,你是濟南商界名家,這沒說的。可你朋友這做派,怕是遠宜不肯見。」

壽亭笑了:「不是我,是我這朋友上去。別說你不讓我見,就是讓我見,人家也不見我呀!」

沈遠宜聽見壽亭大聲說話,在樓梯的拐角處停了一下,笑了。她知道來的是壽亭,但她一見,還是愣了一下,抿著嘴笑。她低頭來到跟前,十分溫柔地說:「三位先生好!」

東初家駒連連問遠宜好。壽亭大大咧咧:「難怪,難怪,就這一聲,人都酥了。」說罷大笑起來。

東初伸手介紹:「沈小姐,這位是宏巨印染廠的陳壽亭先生,馬上就在濟南開業。」

遠宜深情地看著壽亭說:「陳先生好。」

壽亭臉向別處,不敢正面接觸:「好好好。」

「這位是德意志洋行的盧家駒先生。就是他仰慕沈小姐。」

「盧先生好。」

家駒十分禮貌地輕輕拉拉遠宜的手。

壽亭一抬手:「家駒,這就開始算鐘點,你快上去吧,看看能不能弄出點實事來。我和老三在下面喝茶。聽著,這在家減衣裳,出門帶乾糧,沒病預備葯,你倒是好,三包葯全扔了。」

東初十分尷尬,把臉看向街;家駒站在那裡無所適從;姨母氣得臉都青了。可遠宜只是笑,像小妹妹一樣拉起家駒的手,在前面用力拽。家駒還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給他倆打招呼,壽亭擺手讓他快去。遠宜隨走隨回頭對著壽亭笑。壽亭也笑了:「你看我幹什麼?把我兄弟侍候好。」

遠宜抿著嘴,點點頭。壽亭那麼粗魯,她一點不生氣。

姨母氣得一甩手到裡邊去了。東初湊過來說:「六哥,我看這夜明妃對你有點意思。」

壽亭身子往回一縮:「老三,這你就外行了。到這兒來的都拿拿捏捏的,沒文化也得裝著大學畢業。人家沒見過我這樣的,覺得這新鮮,心想:咦,這個土孫挺有意思!」

「不是,六哥,那眼光,生生就是喜歡你。」東初認真地說。

壽亭一拍大腿:「你六嫂當年比她還俊。當然你六嫂不會彈鋼琴。東初,這話又說回來了,她也不會納鞋底子,不會燉豆腐做飯呀!」

「六哥,」東初喝口茶,「你這些年還真不賴,也沒再給我弄個小嫂子。」

壽亭點上土煙,東初退開一點,他看著壽亭抽土煙,很無奈。

「買賣好,心閑的時候也不是不想。可我一動這個心思,就想起當初你六嫂對我的那些好處來,心裡就酸,就不由得罵自己下三濫。家駒說我人雖然粗,可很懂感情,說我和你六嫂是情深似海,外人插不進來。我仔細琢磨琢磨,還真是這麼回事。我這輩子,免了!打麻將,來個清缺,絕了這一門吧。」壽亭笑起來。

樓上,遠宜削個蘋果遞給家駒,家駒接過蘋果放在一邊,嘆口氣,表情悵惘。

遠宜輕聲問:「盧先生,是我讓你生氣了嗎?」

家駒搖搖頭: 「沒有,只是恨自己沒和沈小姐生在一個年代。」說罷唏噓不已,頭也垂下了。

遠宜笑笑:「生在一個年代又怎麼樣?」

家駒目光炯炯:「我要是和你一般大,就會不顧一切地追你。四十了,晚了!」

遠宜給他端過茶:「咱們是忘年交的朋友,一樣很好的,何必去想那麼多?盧先生,我不願意看你不高興的樣子。」她把嘴努起來,故意使氣。

家駒乾笑了一下:「剛見你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海涅的一句詩。」

「噢?」

「你聽得懂德文嗎?我知道你英文很好。」

遠宜搖搖頭,那麼天真。她看著家駒,眼神清澈。

「那詩不好翻譯,如果硬是譯成中文,大概意思是『葉子落去之後,才想起枝頭上的花,但是,明年春天你不在』。唉!」

遠宜說:「盧先生,你太讓我傷感了。」她玩著白手絹,眼瞼垂下來。

家駒動了真感情,長吁短嘆,不能自已。

遠宜眼睛一亮:「盧先生,我給你彈琴吧!」

家駒恍恍惚惚地應道:「好,好,彈吧。」

「你願意聽什麼?」她歪著頭問。

家駒這才回過神來:「噢,噢,彈,彈Dialogue du ve deIa mer,風和海浪的對話。」

遠宜很高興:「盧先生喜歡德彪西……」

琴聲傳來,壽亭抬頭聽著:「有點意思。東初,我看家駒能毀到這一場里。」

東初淡淡一笑:「不會,家駒見過世面,家裡的二太太也是新派人物。」

壽亭說:「他那二太太?哼!是讓我一頓罵,罵得沒了脾氣,這才放下學生架子,學做老婆。就她那套武藝,根本沒法和這夜明妃過招。老三,這夜明妃要是真勾住了家駒的魂兒,我看,給他留在宏巨染廠的那一成份子,差不多就該全送來了。」

東初笑著說:「聽琴聽琴,別嘮叨那些買賣上的事兒,那些東西和這個環境不配套。」

壽亭一瞪眼:「嘿!我看你那魂也快給勾去了。這事我可得給你哥說。咱漿里來水裡去地染布淘紗,弄那倆錢兒可不容易。要是看著好,花上大錢娶回家,沒事兒慢慢地敘情,我看倒是比零碎著送錢便宜。」

東初斜他一眼,又向外拉了拉凳子。

這時,姨母過來了。姨母本來不想理壽亭,可他主動搭訕:「大嫂,你這買賣可真行!不用水,不用電,比開工廠都掙錢。」姨母不理他。「我說,別看你半老不老的,還真有一手。別的窯子吧,費勁不少,掙錢不多。你這好,不費勁,嘿,不少掙錢。」

姨母實在受不了了:「陳掌柜的,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別張口窯子閉口窯子的,這裡是敘情館,是說話的地方。」

壽亭不管那一套:「其實都一樣。只是別的窯子進門直接開始,你這裡得慢慢滋潤,等滋潤透了,再說下一回。差不多也滋潤透了,錢也花完了,最後還是什麼事兒也沒有。」

那姨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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