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初秋,早上,濟南宏盛堂藥店。這個藥鋪有點特別,它的門臉形似牌坊,比周圍的鋪面高出一截。牌坊橫過樑上,是本埠男人女腳的名士兼書法家王小腳的手跡「宏盛堂」,兩邊的對子也口氣很大:「參茸阿膠店中盡寶,華佗扁鵲全是名醫。」不僅店面的口號不著四六,盛氣凌人,從拉藥盒子的夥計到坐堂的先生也都斜著眼看人。

店裡只一個買葯的,是同達鑫鞋店的大師兄。這小夥子二十多歲,相貌端正,老成和氣。他遞上方子後在那裡等著。藥店賬房過來了:「德順兒,回頭給你東家說,光來抓藥還不行,還得買點福壽膏。」

德順賠著笑:「李先生,你知道,東家不抽大煙。」

賬房笑笑:「不抽大煙?那他那鞋店也別開了。自己不抽,還不能送人?這福壽膏是孬東西?養人!」

葯抓好了,從很遠處扔過來,德順趕緊抱住。

德順遞上兩個銀洋:「東家說了,多了的讓幾位買茶喝。嘿嘿。」

賬房接過來掂了掂:「喲,光你這三服青龍敗毒湯就五塊大洋。你掌柜的把這宏盛堂當成破爛市兒了!死性!」

德順賠著笑說:「李先生,我東家說這葯在萬和堂是兩毛錢一服,這兩塊大洋……」德順的話還沒說完,賬房就示意他停止發言:「德順兒,咱也認識,你是個夥計,也主不了事兒。你那東家仗著和錢爺是同鄉,這些年本號一直沒逼他。這不找你麻煩不等於不能找你麻煩,你得開竅兒!」說著用手叩了叩櫃檯,「昨天派人去了,他這才來抓這三服藥。我估摸著,這葯抓回去他也不吃,就是給倆小錢應付應付。我們錢爺說了,不能因為是同鄉就例外。回去告訴他,每月送十塊大洋來。你那鞋鋪小,我們錢爺也知道,這是老鼠尾巴上長癤子——擠不出多少膿來。要十塊大洋,這就是照顧。回去趕緊送來,要不,哼哼,錢爺可是有點兒煩呀!走吧。」

德順趕緊點頭哈腰,連連說是,提著葯走了。

賬房十分不滿:「真他娘的心裡沒燈!非得讓你把話說明了。」

旁邊的坐堂先生向上一推花鏡:「還得讓他買咱的福壽膏,這玩意兒一旦用上,就省得咱每月去要了。」

這時,一個不知深淺的鄉下人提著一籃子酸棗蹲在店門的馬路上。賬房沖著那夥計一扭嘴,夥計氣哼哼地出來。

「你蹲在這裡拉屎呀?」

「賣點酸棗。怎麼著,這裡不讓蹲?」賣酸棗的並不害怕。這時那夥計拎起籃子一甩,扔到了馬路中央,酸棗撒了一地。鄉下人剛想爭辯,夥計飛起一腳踹在他胸口上。鄉下人被踹得仰面朝天。他爬起來就想拚命,路過的一漢子趕緊上前把他拉住。

那夥計罵罵咧咧地進了店。

那漢子拉著鄉下人走開幾步,低低地說:「快走吧,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就想擺攤兒?這是青洪幫的鋪子,打了你還得讓你給他錢!快走吧!」說著把那鄉下人推走。

鄉下人一是不服氣,再就是不知道什麼是青洪幫:「我說,這位大哥,什麼是青洪幫?」

漢子笑了:「我也說不明白。這麼說吧,就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人要錢,這就是青洪幫。走吧走吧。」

鄉下人懵懂地點著頭:「這濟南府興這個?警察不管?」

那漢子笑笑,走了。鄉下人去馬路中間拿過籃子,撿地上的酸棗。一個巡警在路南用黑白兩色的警棍指著他,高聲斷喝:「老趕子,滾!別讓救火車軋死你!」

宏盛堂後堂大廳,白志生在看報紙,他一隻腳踩在椅子上,喝著茶,嗑著瓜子。他突然大聲說:「嘿!這土老巴子到濟南來開工廠。世亨,你來看,又多了個給咱送錢的。」

「誰呀?」錢世亨擦著盒子槍,漫不經心地朝這邊走過來。這人有三十多歲,黃臉油光光的,看上去很陰,那樣子像是多少有點文化。

白志生指著報紙上的整版廣告:「『宏巨印染廠擇吉開業,廠長陳壽亭誠邀諸位蒞臨』。這小子我見過。上次在燕喜堂,趙老大趙老三陪著他。這次他在聚豐德請客,到時候咱得狠敲他一筆。」

錢世亨搖搖頭:「大哥,趙家的買賣在濟南府也數一數二了,趙老大人雖和氣,但是相當高傲,一般的人根本看不到眼裡。他能陪著吃飯,說明這姓陳的有些來頭。咱常碰上趙老三陪著客人吃飯,可從來沒見過趙老大陪著誰。大哥,這事兒還不能辦糙了,得先打聽打聽。」

白志生看著錢世亨:「我說,你怎麼越來越不長勁了呢?一個開染廠的能有多大能耐?還打聽打聽,沒那規矩!只要在濟南開廠設店,咱這一份就得有。這宏盛堂就是民間稅務局!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要不,他別想安生。」

錢世亨接著說:「大哥,咱是常年吃濟南,有些事還得悠著點兒。趙老大能按月給咱錢,他是不願意多事。去年我去天津,運河幫就給我放過話,那意思就是讓咱別把事做過了。大哥,我聽那話里,這運河幫的老大寧五爺和趙東俊的交情非同一般。」白志生多少有點傻眼。錢世亨接著說:「這運河幫個個都是雙槍二十響,連滄州大橋都敢炸,還有害怕的事兒?我看,咱就是給趙東俊個面子,也不能把事做急了。咱先看看是怎麼個局勢再說。」

白志生一揚手:「狗屁!這是濟南府。只要在濟南府幹買賣,就得給咱上供。還運河幫呢,趙老大要是真和運河幫有交情,還能每月給咱錢?他這是拉大旗作虎皮,甭管他。」

錢世亨不以為然地笑笑:「大哥,你看著,保證這姓陳的連個帖子也不給咱下。」

白志生把眼一瞪:「他敢!我給他砸了!」說著站了起來,火氣上來了,「我這就去找他。」

錢世亭一把拉下他:「大哥,等等,咱的錢一分少不了。這姓陳的萬一是韓復榘的親戚怎麼辦?聽我的,大哥,還是先打聽打聽。」

濟南宏巨染廠,是壽亭的新廠,不僅門面洋氣,裡面那一排排的車間也很氣派。壽亭和家駒站在門口欣賞。壽亭很滿意。家駒穿著藍西裝,金絲眼鏡也是新換的,越發顯得帥氣。

壽亭對家駒說:「這洋鬼子幹事,真能幹到你心裡去。我告訴他我叫陳六子,他就把兩邊的門垛子給我設計成六米高,這兩個垛子之間也是六米,從廠門口到車間是六十六米。這左右廠區之間,本來可以空著,他卻給我設計了「6」字形的小花園,既不妨礙車來車往,還不能讓你一眼看到底,還真是有點意思!」

家駒笑笑:「他這叫主題設計。這種設計中國也有。索魯納這個人很聰明,他一看你脾氣這麼急,知道不往你心裡弄,肯定通不過,故意拍你的馬屁。要不,你不給他錢。」

二人說著往廠里走。大華染廠的那兩個門房還在。壽亭問:「咱現在這套門面比大華怎麼樣?」

沒了左手的忙說:「看著挺順眼,我站在這裡也覺得光彩。」

壽亭點著頭往裡走。走出一段後,家駒說:「六哥,咱這新廠新車間在濟南也是一景了,你弄兩個缺胳膊少腿的站在那裡,是不是有礙觀瞻呀?」

壽亭看看家駒:「兄弟,這東西有貴賤,人也有俊丑,你得分擺在什麼地方。把倆殘廢放在門口,一個沒右手,一個沒左手,哼哈二將。上下班的工人天天看見他們二位,能不感到心裡安穩?來往的客商也覺得新奇。這倆殘廢不用說話,咱的為人一看就知道。這個廠有點兒人味!殘又怎麼樣?照樣養著。東俊就說我這一招挺高。」

家駒佩服地點點頭:「還是我爹說得對,這本事大小,不在讀書多少。不僅這樣,有些人還不能讀書。」

壽亭覺得新奇:「噢?說說。」

家駒笑笑,說:「我爹就說三種人不能讀書。第一種是鑽到書里出不來的人。看了《西廂記》,相思崔鶯鶯,鑽到書里出不來了,這種人不能讀書。再就是讀了書幹壞事的人。這有文化的人幹壞事,比沒文化的人更毒。比如秦檜。」家駒點煙,壽亭一把奪下:「說完了再抽。這第三種是什麼人?」

家駒又把煙放回煙盒:「第三種就是天分過高的人。這人天分過高了,讀書不僅不能幫他,反而能誤了他的事兒。中國人常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就是這個道理。劉邦朱元璋都是無賴,反而造反做了皇帝,就是因為讀書少。這讀書少顧慮就少,天分再高,說不定真能把事能幹成了。那黃巢李自成就不行。黃巢想考進士,一邊騎馬橫槍地造反,一邊背誦《周易》中的《十翼》;李自成更有意思,下馬是《資治通鑒》,上馬手不離《孫武子》。就是書害了他們。他們讀了書,顧慮就多,幹什麼事之前都得先想想,先查查前朝有無先例,這就把事耽誤了。是書妨礙了他們的天分。他要不讀書,由著性子干,說不定還真能幹成了。」

壽亭斜著眼說:「你這說來說去,是轉著圈罵我,說我是無賴呀!」

他倆說笑著向賬房走去。

賬房就在壽亭樓下。那小樓和青島大華一個模樣,只是原來坐西朝東,現在是坐北朝南。原先看不見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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